公元2013年一月冬
危乎,危乎,危乎高哉。
问此间少,若能重来,何乎此生?
——————滑稽线
凌晨三点,房间里除了荧屏光外一片漆黑,空调不间断地运作,白子寒蜷缩在电脑桌前的沙发椅,双臂环抱着膝盖。
屏幕上的暴雪聊天器刚接收到“哇!太菜了!”的消息。
确实无话可说,白子寒在SC2上的造诣还不如他的高数。
“虫族也太难了吧,超150的apm都没办法保证虫后的产卵最优化……”
白子寒单手在键盘上敲出一句话,然后Backspace按到底。
他刚刚和朋友打完一场2v2的激斗,对面是一个大师P一个钻石Z,虽然我方玩T的队友有着宗师的水准,可愣是带不动身为黄金的白子寒。
这让聊天器对面的那位宗师感到身心俱疲。
“下次还来吗?”
白子寒发出消息,再次缩起身体,等待对方的回复。
“不来了不来了,你先自己多练练吧,我们根本不是一个层次的,这种对局对你的技术也起不到什么提升作用。”
几秒后屏幕浮现了这么一段话。
白子寒轻轻叹了口气,打出“= =”表示同意,然后任由整个身体向后瘫去,享受这深夜最后的一份迷离。
凌晨实在是个令人甘愿沉沦下去的时段,关上灯拉上窗帘,就仿佛一脚踏进了泥潭,愉快地越陷越深。
明天早上第一节还要上课,如果现在开始睡的话就只剩四个小时了。
逃了吧。
白子寒随手关掉了电脑,翻滚了半圈,从沙发椅上滚落下来,赤着脚踩向瓷砖,顺着惯性往前哆嗦了几步,啪叽一下跳进软乎乎的床铺。
夜很深。
广州塔沉浸在这夜色里,珠江新城东南区的汇yue台只有几户人家亮着微弱的灯,这个占地面积约3.2万平方米的豪华住宅区,拥有180度的南向一线江景,建筑群由六栋38至40层的超高层塔楼组成,各栋塔如蜿蜒水带从东往西,构成“皇冠”形状,楼与楼之间互相错开,实现每户江景资源的最大化。
白子寒家就坐落在这里,四百多平米的复式单位,有独立的车道和专属的私家车库,社区里甚至还有私人银行提供全球化的财富管理服务,包括一位私人银行经理、一位投资顾问、一位银行家助理等。
偶尔还能见到一些报纸上才能看到的名人。
但实际上白子寒既没有车也不需要财富管理,这个地方,说它是“家”也并不太恰当。
白子寒家是组合家庭,后妈是英国人,老爹是浙江人,两人在国外工作,一般情况下都不在家里。
偌大的豪宅里只住了白子寒和妹妹两个人。
所以对白子寒来说,这个“家”仅仅意味着一间很大的房子,他从小受贫困洗礼,到现在,如果每个月超出四千块人民币的生活费便浑身难受,让他住在这里,简直就像是为一只麻雀修了北京鸟巢似的。
这是他的“成年礼物”,一切都要怪那个看起来很老实的男人傍上了富婆。
白子寒和自己的老爹实际上并没有血缘关系,五岁之前都是生母把他拉扯大的,五岁那年生母找到了老爹,结了婚。
但那个女人却从未与老爹同居过,反而在白子寒八岁那年遂与老爹离婚,他被判给了男方,这操作也太秀了!
一开始白子寒还以为,自己马上就要和老爹以单亲家庭的形式相依为命地生活下去,一想到学校里或许又会有同学拿这点嘲笑他,他就为这种怀念的生活打心底涌出了一股既期待又激动的情感。
但是事与愿违,在离婚后的第二天,那个混账老爹便立马找到了新欢,白子寒都开始有些同情自己的亲生母亲了。
那日也是寒冷的冬天,老爹整理行囊,拿出老早就准备好的机票和两本护照。
哇!上周说是带白子寒去上海跟大姐姐练习英文聊天,居然是在签证!怪不得还要排队呢……
老爹给白子寒的额头来了个胡子渣深吻,然后告诉他他有新妈妈了。
那感情棒哎,昨天刚送走旧妈,今天就迎来新妈,妈又接妈无穷尽也。
新妈妈叫爱丽莎·菲尔德,据说在巴ke萨银行做高级证券分析师,是个很有名很厉害的女人,她家里历代都是贵族。
白子寒可开心了,随老爹从上海浦东机场起飞,十个小时后在伦敦希思罗机场着陆。
接受完温带海洋性气候的热情欢迎之后,白子寒的心里涌起一丝迷茫。
那个略有些帅气的绅士戴着Illesteva的黑墨镜,十分礼貌地提过老爹的皮箱,为爷俩开车门,劳斯莱斯幻影,软顶敞篷,真皮座椅,白子寒只觉得自己像是步入了另一个世界。
中午抵达后妈家中,坐落伦敦海德公园附近的超级别墅,白子寒只能说一下子见识到了太多,头晕目眩,他实在搞不明白他那个一无是处的老爹究竟是怎么傍上这种富婆的。
严肃的守门人,整洁的庭院,宫廷古典风格的装修,多壮美的建筑。
那个魅力四射的贵妇立于庭院,身旁站着一名打伞的女仆,贵妇看见白子寒他们的到来,简直是要眼角溢出泪花,楚楚动人。
一声“darling~”叫得白子寒鸡皮疙瘩掉了满地,老爹热情地迎上去吻脸,白子寒遵守约定叫着“妈妈”,爱丽莎温柔地用白皙手掌搓着白子寒的脑袋。
接着爷俩便被领进了那壮美的建筑。
经过二层的第一个客厅,来到更里面的第二个客厅,内部富丽堂皇的布置让白子寒心醉神迷。
大家入座吃饭,边品开胃酒边聊着天,贵妇操着一口流利的中文,与老爹互诉衷肠,你侬我侬全然不顾及周围人的情绪。
接着是头盘,鹅肝酱,熏鲑鱼,以及类似于蜗牛或者说正是蜗牛的东西……
再然后,蔬菜汤,龙虾,牛羊排,鸭鹅肉,蔬菜沙拉,美味的食物不间断地进入白子寒的视野。
实在是一顿奢华的午餐,但白子寒只觉得这场宴会与他毫无关系,它看起来根本只是后妈与老爹的二人转罢了。
白子寒用手指摆弄着桌布一角,忽略墙壁上挂着的一排人头像,定睛望向那架华丽的镀金座钟。
“寒寒~妈妈想听寒寒叫妈妈哦~”
“妈妈~”
敷衍地应了一声,心里吐槽这昵称倒像是个宠物名。
……
这对情人第二天就举办婚礼,白子寒上台给了他们每人一个亲吻。
然后在第三天,老爹把他的儿子打发回国继续上学——后妈倒还仗义些,她托朋友带着白子寒一起回去。
太可笑了,但是孤独地笑不出来。
白子寒只觉得所经所历都像是南柯一梦,其实一切的一切都与自己毫无关系。
有的只是,短短几天的时间,他的父母便全都离开了他。
……
可怜的白子寒,孤家寡人,在温州老家平平无奇又是住了四年。
那个山清水秀的地方,节奏慢得像是千年老龟,有时候甚至能听见大地粗重的喘息声。
白子寒就在当地的寄宿小学读书,工作日上学,周末呆在老师的家里,这里说的老师并不是学校里的老师,只是他手底下的孩子们都喜欢叫他做老师罢了。
老师的家是一栋四层的老式建筑,宽阔的地表周围被高耸的混凝土覆盖,可能称之为隔离设施会更为妥当。
大概有十来个房间,分布在各层各处,一个房间能容纳两个人。
老师家提供餐食和住宿,一年要交几千块钱的托儿费,镇上的很多留守儿童都被闲置在这里,像是某种极有效率的监管体系。
他们大多是被父母遗忘的孩子,去外地务工的大人们会把时间和精力都放在事业上,儿女对他们而言是累赘。
这里住了十来二十个学生,幼儿园到初中生不等,老师一个人管不过来,便请了个保姆,保姆每天晚上都会帮助低年级的小朋友们洗澡,白子寒小时候也被那个身形壮硕的富态保姆洗过澡,她搓着白子寒的头发,搓出泡泡来,跟他讲自己的女儿今年九岁了,在学校里回回考第一。
白子寒觉得自己或许要在这小镇子里呆一辈子了,他应该先在门前的那座山上预留好一个位置,用来安置他以后的石墓。
可事实上,人生总是百转千回,怎么可能就这么便宜了他。
那天他回到老师家,接到了每周的例行电话。
“子寒啊,妹妹今天三周岁了,准备送到你那,好好照顾她。”
什么……妹妹?
白子寒他什么时候有妹妹了?之前怎么没听你说过?
还三岁了?
你们不会当晚就……
一发入魂吗!?
12岁的白子寒还是小学六年级,他连自己都照顾不过来,怎么可能再多照顾个妹妹!
话说你们要是真的管不过来就别生了好吗,如果全中国人都像你们这么生二胎,那可怎么办呀!
白子寒想象到各国奶牛本来都在开开心心吃草,安安心心睡觉,忽然间众奶牛都惊醒了,它们齐刷刷地看向极东的那个古老国度,眉头紧锁,像是即将步入战场的大兵。
“唉……”
白子寒其实心里也清楚,后妈家里那么多仆人,不可能管不过来区区几个孩子的,他们大概只是觉得“孩子”会对他们的婚姻有所牵制,就像自己的生母……
从来没听说过富贵人家生而不养的!他们诞下了自己爱情的结晶,然后无情地搁置在一旁。
这样看来,那个妹妹或许和他一样,也是个苦命的孩子。
白子寒总是很悲观,因为他觉得如果把事情看得太好,总有一天会体验到社会的毒打。
只是偶尔有些时候,白子寒坐在河边仰望云卷云舒,心中臆想,或许后妈表面上从事着证券分析师的工作,背地里却是个超级间谍,那对远在异国的“史密斯夫妇”是因为工作太过于危险才会把子女安置在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
……
说到鸟,虽然是“鸟不拉屎”的鸟,但那毕竟是鸟。
啊,想变成一只鸟……
接触过点文学的人大概都有过这样的愿望。
如果能像那只鸟一样在天空自由翱翔的话……
想着这样的事,白子寒继续呆呆眺望着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