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以前,他从未见过癌的样子。
癌是什么?
是在电视上见到的,濒死的挣扎。
是在报纸上见到的,溃烂的绝望。
――抑或是。
做生物题目时的,研究材料。
他恐惧癌,所以觉得那不过是他不能望其项背的东西。
“望其项背”。
没有用错。
也许从心里,他渴望着真正癌的到来――
好奇的窥视着,渴望着。
他的父母是侦探,拿钱办事的侦探。常人可能觉得“侦探”这个词听起来挺高级的,可是父母也只不过做一些琐碎小事。
甚至还帮人找过狗。
他也想成为英雄,但假使与父母同化,他便成不了英雄。
多美好,多遥远。
可是有一天父母染上了癌。
“我们接了一笔大单。”在那之前,他们即将要赚大钱。
不知从何而来的癌,癌从天而降。
如果癌能够从天而降,那么英雄也一样吧。
他如此可悲地想着。
“小余,我教你包粽子吧。”
“以后,你就可以自己包啦。”
他最喜欢吃的就是粽子,哪怕那一天不是传统中的端午,他也会把粽子吃的津津有味。
可是自己包出来的粽子,用翠绿的棕叶折叠,用粗糙的细线缠绕,哪怕再怎么模仿妈妈的粽子的模样……
也没有让他感到美味。
美味是什么?具体到哪一天,也并非是鱼眼里诡异的光。
美味是人。
他忽然恍然大悟,妈妈也许,再也没有机会给他做粽子了。
英雄没有从天而降。
“化疗,放疗,住院手术,保守估计可以延命个几年。”
“活着总比死了好。”
“哪怕是生不如死。”
他看到父母眼中的光暗淡了。
他们去医院,大把大把的钱,前半生的积蓄,为了延命治疗而倾泄在冰冷的机器上,冰冷的手术刀上。
他们延续着他们的岌岌可危,用钱。
堕落与升华都是由你选择,张泽余。他想。
他无法思考。他开始心中暗暗埋怨父母浪费钱。
――那不是浪费。
心中细小的声音在挣扎。
“小余……”
溃烂的嘴唇,稀疏的头发。母亲一遍遍抚摸他的手,像是在抚摸什么珍宝。
“小余……小余……”
始终呢喃着的女人,有些喋喋不休。
如果有拥有天眼的人肯为父母实施手术,他们就也许还有救。
堕落或升华不由人选择。
人们排起长长的队伍,抵达那个冰冷的机器。然后一个个麻木地延续生命。
延命治疗。
医生拍一下机器,说一声啊呀坏了。然后稀松平常地赶走排队的病人,像是驱逐一群溃烂的苍蝇。这使他忽然觉得……
癌就在每个人的……身边。
救救他们啊,如果有神的话。
他们勤劳善良。
他可以打赢隔壁的小孩,只因为他说了父母的坏话。
他可以努力学习,得到父母的嘉奖,只是为了他们抚摸他的头时的欣慰。
可是他不能打赢癌。
如此可笑。
终于那一天来了。
父亲将家中的积蓄都交给他,因为化疗而溃烂的嘴唇罕见地上扬。
他带上帽子,破例喝了一管大大的高级营养液。那种营养液太过昂贵,一般父母宁愿插食管用廉价的营养液也不会多喝。
他们去游乐园玩。
――
你不治病了么?
他问。
不治了,我们已经好了。
他们答。
癌变大,扩散,转移。
心熄灭,冷却,沉寂。
基因在异化。蛋白在消失。于是再也不受束缚的――
是心。
如此表面的心,廉价的心。
爸爸从楼顶坠落,宛如陨星。
妈妈在爸爸坠落时,轻轻抚摸他的头。
“小余,以后还会再见的。”
他没有哭。
妈妈死在午后的艳阳下。
她笑容满面,似是春花。
――
――
直到巡查员冲进他们家,找到张泽余,他还在妈妈的尸体边上。
妈妈的边上是爸爸。
尸体溃烂,发臭,邻居才报了警。
见到阳光,他才流出泪来。
他忽然明白。
他要成为一名侦探。
不择手段。
将世上一切癌,湮没在它们最初的开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