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醒来的时候便在这里了。
微翘的短发,迷离的眼,空空如也的身体。
她从哪来,向哪去,是何许人也。
她一无所知。
【我是谁?】
四下寂寥,回应她的只有徐来的风,残破的叶和枯败的花。
她立于山崖前许久,看漫山赤霜飘舞,掠动耳畔的发,卷起脚边的沙,洋洋洒洒。
桂子的芬芳混杂其中,十里飘香,她讶异着寻找这芬芳的源头,寻找满目烈火中的一抹金黄。
环佩叮当,言笑晏晏,丝竹管弦的靡靡之音,椒兰焚烧的轻烟袅袅,歌喉婉转的不绝如缕。
音,画,色,香。
一股脑儿直冲她的面门。
只见些身着绫罗绸缎的少女少年席地而坐,举手投足间皆是不凡,且举头三尺有紫气环绕,纵然再怎么不谙世事,她也明白那些人是如何的尊贵。
她悄悄接近,孩童般的双眸溢满羡艳,看轻纱曼笼随风飘飘然,群聚而嬉戏的人子如遗世独立,谁也无法叨扰,谁也无法闯入这青春的桃花源。
“无聊,我去透透气,你们谁也不许跟过来。”
“二哥太不解风情了~?”
“难得出来一趟,不多和我们待在一起嘛,好哥哥—?”
“二哥是不是讨厌我们啊?是吗是吗是吗—?”
听闻少年这么一说,众人不免抱怨之声骤起,其中也不乏劝阻的言语。
“二弟有他自己的想法,由他去吧…寒叶飘零~洒满我的脸,吾弟叛逆伤透吾之心~”
其中最年长的人说道,还顺带用袍子拭泪,装作似乎若有其事。
“去望风总行了吧?大哥你也别总和他们一块儿起哄啊?!”
那位少年边抱怨边向外走出,赤足踏过地上铺置的锦缎,她为这宝物遭人蹂躏而倍感惋惜和可怜,可少年却是不屑,似乎于他而言,这不过是粗麻破布罢了,何来珍视之说。
“呼——还是外边的空气舒畅些。”
少年在离他们不远处停下,确保能隐约听见谈笑的声音后,安心靠在一棵树上,仰头闭目养神。
“那些家伙叽叽喳喳的吵死了,就不能安静些吗…嚷嚷地我头都疼了。”
【你很讨厌他们?】
她从少年身后的树探出头来,以蚊吶般的声调问道。
“啊啊当然了…吵吵嚷嚷,笨头笨脑,又呆又蠢,什么事也做不好,总要我收拾烂摊子,替他们擦屁股……怎么会不讨厌呢?”
那人不假思索地回应,一一数落着弟妹们的种种不是,无奈的口气里藏着难以让人察觉的宠溺。
【那为什么你在笑?】
“…??!”
少年从怀中掏出面小巧的铜镜,看着镜中倒影,那人嘴角微微上扬,是个温暖得可与春风相媲美的笑容,少女一时被迷了心神。
“又、又不是我想笑的……都是你的错!”
垂眸掩饰起羞躁的不安神色,一对剑眉别扭蹙起,右手握拳作咳嗽状,少年发现自己竟是少有的失态。
【呀!】
她见少年动了动身子,大有转而面对她之势,小声惊呼,赶忙藏回树后,紧抱树干不放。
【别—别回头!也不要看我!】
“谁、谁要看你了?自作多情的家伙…”
红叶任凭风携它飞去,一片,两片,三片,千千万万不可记的蝴蝶在林间狂舞,砂石与泥土为伴奏,她看着它们向天空中轻盈,愈加轻盈。
“喂,你的名字?”
少年用手拍了拍她缩进树后的脑袋,只觉发丝柔软轻盈,不由得再揉搓几下。
【名字……?】
疑惑出现在她脸上,不解,不解,不解。这样刁钻的问题,她不知如何应答。
“啧,你这家伙,不但没穿衣服,连名字也没有吗?”
少年嘀咕着,一边解下自己的外衣,披在少女肩上,遮住了那假以时日必能成长的胸膛。
“送你了,别还回来,这种东西我多的是。”
【……】
她檀口微张,似乎十分诧异,面对这陌生人突如其来的善意,一时不知如何应对。
空气凝固半晌,她才慢慢吞吞地吐出来个谢谢。
少年对这样的反应甚感新奇,毕竟平时下人们见了他,无一不是低声下气的讨好与恭维,受了赏赐也都感动得涕泗横流,把他膈应到恶心。
有多久,多久没有抛弃身份,像个庶民那样,和别人平起平坐的交谈了呢?
不记得,记不得,也不得记。
那是弱小的表现,帝王家不需要弱小的棋子。
只有令人民恐惧,才是最完美的一国之君,才能并吞六合,席卷八荒。
少年从小被如此教育,因而心寒,对这扭曲的信条深恶痛嫉。
“抬起头来。”
她乖乖照做,一双眼美得摄人心魄,那是五月在山阴晚熟的桃花才有的姿色,有花必有叶,那叶,竟也是翠出一片晚春。
从她身上传出丝缕幽香,说不清,道不明,究是少年衣物上的龙涎,还是少女与生俱来的芬芳,亦或二者交融,无从得知。
那一股子暗香将少年拉至桃花潭边。
看潭水黝深三千尺,底下数不清的热情涌流,
看因风而起的藕色小鱼,铺天盖地,
看不远处青山上那一座老寺,钟声绵长,悠扬远去,
看旅人在山间小道缓行,吟诵起似曾相识的诗。
他看得入迷。
——
“桃矢……笑”
【怎么了?】
“你的名字,桃矢笑。”
“是在春日,人面桃花相映红的样子,你笑起来,也与他们无异。”
少年缓道,挣脱桃花潭水的纠缠,轻柔地给予她一个拥抱。
无法解释自己做出如此反常行为的原因,也许是陷入一处温柔乡,不可自拔也说不定。
她没有了一开始的羞怯,而是顺其自然,静静地任由少年抱着。仿佛那便是要陪伴自己,生死难离的人。
不过三两对话,二者便深感,自己心口上那块空缺处,像是被对方歪歪扭扭地填补了,默契尽在无言间。
一个眼神,一个动作,一句再平常不过的话语——
这就是缘分吗?
连想法也如出一辙。
【我很喜欢…】
“什么?”
【我的名字,桃矢笑。】
【是你赠予我的,用以呼唤我的,我唯一的名字】
她一改少女纯情怀春之态,秋波沉醉。
【谢谢你。】
或许是初次被这番郑重答谢,少年愣了愣,才反应回来,云淡风轻应了一句,
“不客气。”
“哥……二哥……二哥你在哪里啊!”
呼唤的声音由远及近,少年看了看地上的树影,猛然发觉自己已经出来许久了,也难怪他们到处找,若再不回去,恐怕又得听上大哥不少的唠叨。
“我得走了,虽然不知道你从哪儿来,但……再见。”
少年转身便要离开,少女扯住他的袖子问道【我们真的还能再见吗?】
又是那对勾走他魂儿的眸子在看着他,盛满了喜悦,期盼,以及对这句无心之言的坚信。
【请告诉我你的名字。】
可能不会再见了。
少年把这句到了嘴边的话又打回肚子里,心底有个声音一直在提醒着,别伤她的心。
“有机会的话,能。”
少年回想起幼时母亲教过的动作,勾指起誓。难以置信,他可从未与人做过如此约定,哪怕是对手足亲朋,而如今却要对一个见面不过半柱香的女孩子下这样的功夫,实在过于反常。
但身体不由自主地动了起来。
【?】
少女歪歪脑袋表示疑惑,她无法理解这个动作的含义。
“啧!…一时半会也和你说不清楚!反正你照做就是了。”
少年伸出小指,和少女的勾在一起,接着二人拇指相印。
“约好了,日后若是与你再相遇,这就是证明。”
分开时,二人的指腹皆有浅浅的红色花纹。
【好,我等你。】
少女莞尔,欢愉在她嘴边荡漾开来,缓缓地钻进少年石头心的缝里。
“就此别过,多保重……”
少年转过身,挡住自己发烫的面颊。
“笑。”
他的离开,给这一出偶遇画上休止符,结果到了最后,也没能问出少年的名字,唯一能证明他身份的,只有这一件长衫和指腹微微发热的痕迹。
【希望再见的那天,不会等的太久……】
她回到醒来的山头,以地为床,以天为裘,躺下来整理思绪。
太多的空白充斥着脑海,重要的人哪怕只有一个,也没法回忆起来,模糊的脸,呕哑的声,分明就是种折磨。
重要的事也是如此,她对这里既熟悉又陌生,每当试图通过找到些东西来帮助自己填补空缺时,头部巨大的疼痛又在百般阻挠她:停下,停下,不要去想,不要去做。
于是只能放弃,并安慰自己,忘记的东西都是不好的,取回了便只有痛苦的恶物,正因如此,才会选择遗忘。
【睡一觉吧,明天就什么都会好了。】
少年回到聚处,众人自然好奇他怎么会消失这样久,还把外衣给弄丢了。
“那件衣服丑死了,我就给扔了,有问题吗?”
他不屑道。
不知怎的,大家都很有默契的附和,并在回去的路上对这件事绝口不提,这样也好,省去许多解释的麻烦,毕竟他最不擅长撒谎了。
“我知道喔,二皇兄。”
四妹当晚悄悄摸过来,在他被窝里轻声说道。
“衣服是被仙女姐姐拿走了,对吧?就像话本里那样,你可瞒不住我~”
没等他来得及为自己辩护,四妹又像来时一般悄悄摸走了,只留少年一个人在原地犯嘀咕。
“多事的臭丫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