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国,雪莲城城主府。
白露时节刚过,秋意倏然转浓,天幕上的落霞泫然而刺眼,庭院里残叶轻旋坠地,不觉间那份萧瑟凄然之意似已入骨。
院落深处的闺阁,敞开的窗户里面,佳人托着腮帮,望着院墙怔怔出神。
懒于梳理的三千青丝,从眉间轻轻落下,雪肤凝脂般的精细五官中,透出了一股显而易见的哀愁之意。少女怔然凝望的眸中,若有无尽的繁星秋水,仿佛已经穿透了前方封闭的院墙,将府外的大千世界都收入眼底。
回过神来,却见又一枚残花在视野中凋落在地。
“现在的我,到底是谁呢?”
佳人轻叹了一口气,自嘲着说道:“唉,殷盈儿呀殷盈儿,也只有在你这边,还会对这个问题感到纠结吧?”
身为割据一方的雪莲城城主殷盛华的长女,有着旁人羡煞不已的尊贵身份,亦有着闻名远近的花容月貌,这样的自己,本不应有所埋怨,既然父亲给自己安排了婚姻之事,也应该心怀感激地接受下来才对。
且不论夫君相貌如何,人品如何,既然是他是燕王的世子,至少都能保证嫁过去以后锦衣玉食,一世富贵无忧。
在五天之前,傻白甜大小姐殷盈儿确实是这么想的。
但是呢,偏生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她终于“想起”了自己是谁。
从灵魂的镜子里,‘殷盈儿’感应到了身为御剑门弟子的另外一位自己,同时也拾回了那属于前世的记忆。
于是,心灵仿佛是获得了洗涤一般,名为“殷盈儿”的她,从过往蒙昧无知的状态中走了出来,由内而外脱胎换骨,就连气质都发生了显著的变化……有如大梦初醒,所有的一切都变得如此不可思议。
“前世的自己,居然是男孩子呢。”
“……去嫁人什么的,完全做不到了。”
手心里皎洁的勾形玉佩,映着少女精致无暇的容颜。
神思有所恍然,殷盈儿不由产生了几分荒谬之感,启唇轻念道:“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笑渐不闻声渐悄……”
少女轻蹙起了眉头:“我到底是在墙里呢,还是在墙外呢?”
静思了好一会儿,答案依然毫无头绪。然后,她的视线偶然接触到了放置在案边的弈棋,心念一时有所意动,嘴角不由翘起了一抹好看的弧度来,轻声说道:“苏姝,我们来试试下棋吧!”
显然是得到了允诺,少女的眸中泛起了期待的光彩。
“……嗯,但是我想试试看那个。摘星台那里,可以吗?”
心有灵犀,一点即通。
接下来,殷盈儿款款起身,清理了案上的细碎物件,将棋纸在面前铺开,又细心地抚平了纸张的褶边皱角,闭上眼睛静静等待了一会儿。
“苏姝,好了吗?”
“应该也没什么差……黑棋执先,那我就黑棋吧。”
“你那边的风景,真的很好看呢……”
自顾自地轻声细语间,殷盈儿睁开眼睛,从棋篓里拾起了一枚黑棋,在纵横交错的棋盘上轻轻扣下。
然后,她又拾起了一枚白棋,置于棋盘的另一处。
动作优雅而恬静,如是反复循环。
在旁人看来,像是为了打发寂寞的时光,在和自己进行对弈。
形式上并非如此,但要追究本质的话,却也没错。
棋局所维系的另一端,位于滨海的雪莲城西南方向,横跨了九州大陆上的数个大小国家,在天锁山脉山巅上那飘渺神秘的仙家门派之处……此局对弈中的玄妙与不可思议的境界,非本人绝难以参悟。
“……苏姝,自己和自己下棋,原来真的做得到呢。”
没过多久,黑白棋子都已完成了各自的起始布局,接近中盘,双方思考的时间稍微拉长,便也有了交流的闲余。
“不喊名字的话,我就不知道怎么称呼你了好吧!”
“很奇怪吗?我倒是不觉得……”
这段时间下来,殷盈儿倒也习惯了和“镜子”另一侧的自己对话。
“赌注?不要不要……别以为我忘了,你最开始的时候还想糊弄我,控制我的身体做奇怪的事情什么的。明明再等几年,你也会变大的好吧!”
“哼,谁让我们是一个人啊,相互之间想些什么都一清二楚,简直一点隐私空间都没有……这一定都是世界的错!”
“再说我傻白甜,就真的生气了……喂,笨蛋?你是在骂自己吗?完全无法理解,为什么你这个人格会如此恶劣……”
“总之……版本不一致,无法和你兼容。”
“好啦不吵啦,下棋下棋!”
“……现在优势在我这一边,你快要输了哦,这代表着‘殷盈儿’这个版本更高级!嗯,一定是这样没错……”
眼看着棋局上黑棋优势渐渐明显,几乎是胜券在握,殷盈儿的嘴角翘起了一抹愉悦的笑意。然而心思专注在棋局上的她,却并没有留意到,早有人推门走进了屋子,悄然来到了自己的身后。
“嘿嘿,如果我赢了,你就喊我盈儿姐姐如何?”
轻巧地说了一句,殷盈儿拾起黑子,正要落下那锁定胜局的一子时,却觉自己的手臂猛地被人拽住。
“盈儿,你在和谁说话?”
她怔怔地转过头去,发现自己这具身体的父亲,雄踞于宁国滨海重镇的雪莲城城主殷盛华,正带着极为严肃的神情盯着自己。
“我,我……”
感受到父亲神情里那股极为凌冽的压迫感,殷盈儿恐惧茫然之下,呼吸猝然停止,却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告诉我,刚才你在和谁说话!”
再度加重数倍的语气,犹如惊雷般打在了少女的耳畔,她只觉自己的脑子变得一片空白,就连身体都不由自主地颤抖了起来。
“还有,你在和谁下棋?”
看到女儿容颜苍白,畏惧不已的模样,殷盛华松开了她的手。
失去了支点,殷盈儿的身子径直软倒了下去,双手伏在地上不住地干呕了起来,期间还传来了断断续续的啜泣之声。
不,不应该是这样才对的……
但是,那种本能的恐惧,控制不了……想逃,好想逃啊……
殷盛华的视线在姿态狼狈的殷盈儿身上停留了一会儿,然后又望向了案上黑白棋子交错厮杀,已然临近终局的弈局。想到了女儿刚才明明只有一个人,却显然在和谁说话的情景,他的脸色又变得难看了许多。
“……这段时间里,你到底中了什么邪?”
“罢了,反正婚期已经定下,下月初十,你再怎么装疯卖傻都逃不过去的。”
说话之间,仿佛是不忍再看女儿的模样,殷盛华背过了身去,嘴上却依然用着冷漠无情的语气:“明日我请郎中给你开一些静心安神的药,再请山上的道士来府里做一场法事,为你祈福驱邪……等嫁到燕王府后,你且好自为之。”
“不,不要!”
“父亲大人,我不想……”
等到殷盈儿好不容易恢复了说话的能力,抬起头来时,才发现父亲已经离开了房间,只剩下了孤零零的自己。
几滴悲伤无助的泪水,悄然滑落坠地。
就这样独自一人坐在地板上,不觉间寒意愈来愈盛。
你也会感受到的吧?
“……这就是,被命运掐住咽喉的感觉吗?”
苦涩地自语之间,那一盏希望的明灯却已经点燃,少女眸中闪过了一抹决意,低声向自己请求道:“世界这么大,我想出去看看呢。”
——苏姝,来帮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