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中的灰色波浪从北向南氤氲着,气氛沉闷异常,偶尔经过的风毫无生气。
白羽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这种天气,这个时间,也不会有人注意到她。她的视线从远处飘到了下方,一片绿油油,盈淤着不安。
想要躺上去,他是这么想的。
拱了二十分钟的右手突然抬起,搭在了护栏上,“当”得发出一声脆响,过后只剩下两只风轮的呜咽声。
此时此刻,此情此景,他涌生出了一股强烈的冲动,他确实想要从这里放弃一切。
右手不禁攥紧了栏杆,他深吸了一口气,左手也搭上了楼檐,然后用力地、慢慢地向上支撑起自己的身体。
远处亮起了灯火,不几秒钟,周围的楼宇里也变得通明起来。他还没多看两眼,视野中的一切就旋转混乱起来,最后又变成了灰暗色。
两眼都在发黑,他觉得自己失去了思考的能力,身体也不受控制,触觉也丧失了。
他没能站稳,从楼檐上摔回楼顶,不小心磕晕了自己。
好半晌,才徐徐地从地上爬起来,掸了掸身上的灰尘,他背靠在围栏上,扬起了头。
灰色依旧是那样的浓郁,今晚连月亮也没有,让整个天空看起来像是刚刚弄脏的鞋底一样。
眼泪顺着两颊簌簌流下,但是还没落到下巴处,就已干涸,他再没有多余的泪水了。
刚才站到那上面的时候,他确实想要纵身跃下去,但迟迟没有下定决心的定力。
他捂着自己的脑袋,趴在栏杆上,听风呜咽着。
楼顶的门吱吖一声被推开,安梓从漆黑的楼道里走了出来,“果然在这啊!”
她就像没看到他的眼泪一样,语气依旧和往常一样有些不着调。
白羽瞥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安梓跨过中间的隔板,朝前走过去,她的步伐不紧不慢。
白羽看着她朝自己走过来,没来由的有些慌乱。
安梓走到他的跟前,问道:“你刚才,是不是打算跳下去?”
白羽微微点头,他垂下视线,不太敢看她。
安梓看向他身后的阳台,那上面有赭色的新鲜擦痕。
“你还站上去了?”她的语气还是那么随意。
“是。”他硬着头皮回答,“又掉下来了。”
“想跳楼的话很简单的,你只要站上去,闭上眼就行了。今天楼顶还是有点风的,一分钟都不要,你就会失衡。”她拍拍他的肩膀。
他惊诧地抬起头看向她,因为她的语气太过平常,像是在说一件很寻常的事情。
“嘛,电视上看到过类似的科普,发生了那种事情,你想寻短见也很正常啊!”说着,她露出了微笑。
白羽看着她的笑容,心里害怕起来,他第一次看到安梓露出这种笑容。她眼里没有一丁点的笑意,反倒是心里的怒气已经盈满而出。
安梓抬起手一巴掌甩到了他的脸上,那一耳光打得太过用力以至于他人都懵了。然而安梓可不管他懵不懵,两只手疯狂往他身上招呼,拳头如狂风暴雨般噼里啪啦地打在他身上。
她一边打,一边骂。骂他像个白痴,别人犯错他惩罚自己;也骂他是个懦夫,多大的人了出点事就扛不住压。
打了一会儿,她终于停了下来,估计是打累了。她双手撑着膝盖,气喘吁吁地说道:“你立刻马上就现在回去给老娘做饭,丫的老娘饿了一天就等你做饭结果你还给我跑这来玩忧郁。中二病装装就得了还真敢上去。”
她抓住栏杆,撑直了身体,“不就是女人吗!?有什么大不了的!”她昂首挺胸,“明天我再跟你去见一次阿姨,跟她把话说清楚!还有安绍月那个死丫头,老娘亲自跟她battle!”
白羽只是看着她,最后点了下头。
那是他初二暑假的第八天,然后他在第九天出了车祸。
……
“你妈有消息了。”父亲在白羽旅游回来后,这么和他说道。
他心里一顿,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我和她通过电话了。”父亲手里夹着根烟,烟气挥散在空中,在灯光照耀下显得缭绕。让人看不清他的神色,“她找了个男的,然后铁了心要和我离婚。”
他深抽了一口烟,讪笑了一下,“我是随她便了。不过她说想见你,你要不要去看看她?”
消失了大半年的母亲突然有了消息,还在外面找了个男人,又说想见自己。这么多的信息让他的脑子一片空白,只好说:“我想想。”
白羽少年低着头,逃去了厨房。
然而他也清楚问题靠逃避是躲不掉的。于是临睡前,他终于下了决心。
“我要去见她。”他这样和父亲说道。
……
母子两人的重逢非常简单。没有面红耳赤,没有质问对抗,也没有什么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更没有什么见到陌生人以后产生的家庭伦理撕逼大戏。
事实上,那个叔叔把母亲送到约定的地点,跟白羽打了声招呼,就开车离去。留下两个人单独相处。
来之前白羽有很多想问的问题,然而见到母亲以后,怎么也说不出口。于是两个人就这样一边逛街,一边聊着家常。
母亲问他过得怎么样,在学校还好吗云云,又说了一下自己这半年多的情况,介绍了一下新的家庭,新的家人。
她说要和父亲去办离婚证,然后和现在的男人结婚。
白羽只能简单地回句“噢。”
他清楚父母之间的矛盾,他也知道那两个人的婚姻已经不可能再进行下去了。所以他不想反对,也没法反对。
但是他很想质问她,为什么当时不能好好的离婚,非要用离家出走这种方式呢?他的家因为她的行为,差一点就彻底破碎了。
然而这句话他也没办法说出口。事到如今,说出来又有什么意思呢?
母子俩吃过午饭,逛到傍晚。母亲原本还想带他吃顿晚饭,然而他拒绝了。
“我得回去做饭,不然我爸他又得出去吃了。”他这么说道。
母亲叫来那个叔叔,将她送到小区门口。
“回去早点休息,不要玩得太晚。”她这么叮嘱道。
“知道了。”他打开车门,下了车。“今天谢谢叔叔了。”
男人微笑着挥挥手。
白羽顿了一下,看向自己的母亲,“也谢谢妈。”
然后他看见她的表情僵了一下。
白羽转身离开,走上了无人的小道。
她大概会哭一场吧。白羽少年这么想着。
这就是他能做的、最沉重也最无力的报复。
……
白羽第一次认识安绍月,还是小学二年级。
那时候的白羽刚刚搬到安梓家旁边,但是考虑到白羽的健康成长,为了不破坏他的交际圈,所以白羽的父母并不打算把他转到这边的小学。
在安绍月转过来之前,白羽虽然在班上不怎么讲话,人缘也一般,但同学们也不会故意欺负他。
然而这一切在她转过来之后,发生了变化。
大概是因为刚接触陌生的环境,年幼的小女孩显得腼腆,不太敢和人交流。班上有几个小男生看到她这幅样子,可能是出于好玩,也可能是为了炫耀,或者是想掩盖自己喜欢这个漂亮的小姑娘,所以有事没事就会欺负她一下,女孩也不敢反抗。
有一天,在这帮家伙打算撕扯小姑娘的衣服时,白羽终于站了出来。
然后他被打了一顿。
那之后,被欺负的对象由安绍月变成了白羽。
作业本要么出现在垃圾桶里,要么被揉成皱巴巴的一团;课桌里会莫名其妙的少东西,多东西;去洗手间会被在头上浇冷水……
从头到尾,没人管过他。安绍月也没跟他说过一句话,哪怕是一句谢谢。
于是,二年级的某一天,在白羽父母来学校吵了一架后,他转学了。
……
在小白羽以为自己终于不用再见那些不想见到的人的时候,四年级开学,他又见到了那个熟悉又陌生的转校生——安绍月。
在白羽走后,那几个被批评过的学生没安分多久,又开始欺负起安绍月。也亏她能忍,一直到现在才转走。
最初,两个人完全装作不认识的样子,即使遇到了也会假装看不见。就维持着这样一种诡异的关系。一直到五年级的暑假,他在安梓家又遇到了这个女孩。
“原来你俩同班啊?那太好了,你要帮我照顾好我表妹啊!”毫不知情的安梓笑嘻嘻地把安绍月推给白羽,完全没有察觉到两个人尴尬的神情。
于是,两个人的关系终于正常了许多。因为有安梓的嘱托,所以白羽平日里对安绍月也颇为上心,很快两个人就熟络起来,没过多久就成为了好朋友。
白羽对此非常开心,因为除了安梓以外,他终于有了一个同龄的朋友。
“我喜欢你。”某天早上,安绍月红着脸对他说道。
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弄得有些头晕,白羽只能说自己明天再给她回复。
六年级的白羽少年从没考虑过交往的问题。对他来说,爱情应该是他和安梓一起看的电视剧里那样让人撕心裂肺至死不渝的、非常神圣的东西。虽然安梓看到一半就说这编剧大概脑子有坑。
他觉得对这件事自己应该慎重考虑才行。他从那天早上就一直在思考,一整天都显得心不在焉,一直到晚上上床还在想,终于有了决定。
第二天,他趁着没什么人的时候走到安绍月的旁边,“昨天的事情,我想了一晚上,终于想好了,现在我来告诉你答案。我……”
“等一下。”她挥手打断了白羽的话,然后有些不好意思地看着他,“昨天的话是我和别人玩真心话大冒险输了才说的,给你造成的困扰我真的很抱歉,请你不要当真。”
白羽少年愣在当场,感觉心里某块柔软的地方受了伤。
那天他一个人走在回家的路上,在某个没人的路口,默默地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