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子领着少年,进入了这个小村子。
此刻正值傍晚时分,村落里炊烟袅袅。村落里的泥路两旁,有一些孩子在嬉戏,也有一些大人趁着这最后的自然光,正在处理着自己的收获品——看上去似乎是一些鱼类的风干物。
少年心想,这个村落,或许是一个小渔村。
男子和少年沉默着走在这条泥路上。
泥路上的行人并非只有男子和少年,也有一些村民时不时迎面而来,或是从身后超过他们二人。
毕竟经过了一天的旅程,虚弱的少年因为疲劳步伐也更为缓慢,为了配合他的脚步,两人行走的速度自然慢到不行。
不多时,少年就发现了当中的不自然之处。
来往的村民们基本上都会互相问候,而且面带笑容,唯独看到男子和自己之后,他们会别开视线,就像是没有看到两人一般,沿着自己原本的路线就这么走远。
而男子对这一待遇似乎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
不仅如此,他也没有任何一次主动发起向村民们打招呼的行动过。
这时,少年脑子里突然浮现出了一个词。
“红发金瞳”。
少年因为失忆,甚至忘记了自己的面容。在男子的引导之下,他倒是记住了一张脸,可那张脸即便的的确确长在自己的脑袋上,可在自己的印象里,现在也仍旧如同陌生人一般。
不过,男子所强调过的那两人样貌最显著的特征,少年倒是不由自主的一直有所留意。
如同想要再确认一般,他又扫视了一圈周围。
没错。
映入少年眼里的村民,无论是谁,都没有红发金瞳的长相。不仅如此,他们的五官分布与两人都有很大的差异。
再联系到男子发现自己时最先说的那一番话——
(看来,我与这个男子,对于这个村子而言,都是异乡人啊。)
少年心里有了一个最初的结论。
不久之后,男子领着少年来到了一座离村内的聚居处稍微有些距离的小木屋。
看上去稍微有点破败。
屋外的墙上挂着用绳索系着一团一团的黑漆漆的东西,看起来应该是少年之前吃过的那种食物。
接着,少年跟着男子走进了屋内。
屋内很黑,还散发着一股淡淡的霉味。
直到男子用了不知道从哪里取得的火种,点亮了屋里的油灯后,暗黄色的火光才让少年能够勉强看清屋内的状况。
屋内的陈设简单至极,只有一张简陋的床,一个炉灶,再加上一些不知道用来干什么的工具。
地面虽然打理过,比屋外平整,但也只是普通的泥地。
不过,刚一踏上这平整的泥地,少年的脚底便传来了几乎令少年立刻长舒了一口气的感受。
在这种疲累的状态下光着脚在林子里赶路,这对少年的脚而言恐怕是永生难忘的体验。
男子取下了自己的行头,接着从床底取出了两个草垫,铺在了炉灶旁的两块垒起的石块上,招呼少年坐下后自己也坐了下来。
“我叫沃德,和你一样,也来自于大海对岸的索玛塔罗亚大陆。好久没用母语说话了,真是怀念啊。”
两人之间短暂的沉默被自称是沃德的这个男子所打破。
见少年只是看着自己,并没有开口像自己一样进行简单的自我介绍的打算,沃德心里便有了数。
于是,他接着往下说了下去。
“你还记得你是怎么来到这里的吗?”
少年曾告诉过他自己失忆了的事。
照这样看来,他可能已经记不清包括自己的名字在内的一切来历了。
于是,沃德便试探着询问了一些别的事情。而这个问题,恰巧问到了少年唯一的一段记忆上。
剧烈晃动的船只,条件恶劣的船舱,饥饿与病痛,绝望的叫喊。
以及,木头断裂的巨响和身体与硬物碰撞的疼痛。
少年讲述完这段回忆之后,沃德露出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接着开口道。
“这是偷渡船。”
沃德的目光从少年身上转到了炉灶内残留的黑色灰烬,而少年也顺着他的眼神一并看过去。
“也许你不记得了,但我还记得。记得让我决意逃离索玛塔罗亚大陆的,那个蔓延着火光,焦臭味,令人绝望的夜晚。”
沃德用自己的手撑住了下颚,顺手将地上的一根散落的木柴扔进了炉灶内。这时,覆盖着他撑住下颚的那只手上面的轻薄袖子因为重力滑到了手肘处。
少年的视线被沃德露出来的手臂吸引了过去,接着皱起了眉头。
“沃德先生,这是……”
“啊,旧伤罢了。”
沃德的整只前臂布满了瘢痕,令少年心里一揪,因此他才不由得开口发问。
沃德则是一副轻描淡写的口气带了过去。
“不瞒你说,我也是用相同的办法背井离乡,来到这片与我们的故乡隔海相望,名为卡修莫利亚大陆的地方的。”
沃德的视线再次回到少年身上。
“你很幸运,也很不幸。”
看着一头雾水的少年,沃德接着解释着。
“幸运的是,你虽然遭遇了海难,但你捡回了一条命。不幸的是,你飘到的地方,是这个最歧视我们索玛塔罗亚人的国家,卡里希王国。”
少年露出了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
“怪不得,这里的村民们会露出那种反应。”
少年的自言自语被沃德听到后,沃德露出一道苦笑。
“这个村子叫做拉玛村,村民们都很淳朴善良,他们对待我们的反应,已经算是好的了。”
他眯起了眼,一副回忆着什么一样的表情。
“我流落到这里已经二十多年了。我还记得,偷渡船在离海岸很远的地方就把我们赶下了海,多付了钱的人能够乘上破旧的小船,剩下的人就只能想办法自己游到海岸上。”
“可如果和我们一样的话,那时候应该已经好久没有好好吃过一顿饭了吧,游不到海岸边的话,不就会溺死吗?”
“你说得没错,直接被赶下海的人基本上都没能活着游到海岸。但他们没能上岸不仅仅是因为饥饿。为了掩人耳目,偷渡船靠岸的时间都是深夜,仅仅只有模糊的月光用来照明,而且所有的人都因为冰冷与饥饿神志不清,很多人都迷失了方向。”
见少年一副吃了苍蝇一样的表情,沃德拍了拍他的肩,轻声补了句“这也没办法”。
“看屋里的东西,我猜,沃德先生应该是一个人住对吧。那也就是说……”
“没错,与我往一个方向游的人的确不止我一个,但是,我却是唯一一个游上岸的人。”
沃德身体往后一仰,闭上了双眼。
“我眼睁睁的看着身边的同胞一个个的脱力,顺着海流飘走。而我却不能帮助他们,甚至连回头看都不能,因为我很清楚,那时候我也已经到了极限,也只不过是靠着一丝求生的欲望,顺从着本能划着水。”
“沃德先生……”
“上岸之后,我顺着小路,在即将倒下的时候偶然走到了这座拉玛村。好在遇到了这些善良的村民,在他们的善意之下,我住进了这间已经废弃很久了的小木屋,勉强安顿了下来。”
沃德接着告诉少年,自己多少会点打猎的技术,在这二十多年内,依靠用猎物与村民进行最底限的交易获取其他的生活必需品,而活到了现在。
“但就在这几年,卡里希王国对我们索玛塔罗亚人的政策越来越苛刻,像我这种来得早的人,勉强还能拿到一个卡里希王国三等公民的身份。现在的话,像你这样的偷渡客,即便只能当上奴隶,恐怕都得谢天谢地啊。”
沃德露出一副怜悯的表情看向少年。
“按照目前卡里希王国的律法,无身份的索玛塔罗亚人可以由当地的领主随意处置。而且,窝藏无身份的索玛塔罗亚人,也是会被贬为奴隶的重罪。”
“那沃德先生你……”
见少年听完自己的一番话,首先担心的不是自己,而是收留了少年的沃德的时候,他露出了一丝笑容。
“不要紧。自那天开始,我的心里就一直有一股沉重的负罪感无法摆脱,所以我才会时不时的去海岸边看看,希望能够碰上一个与我有类似遭遇的同乡。”
沃德双手搭上了少年的肩膀。
“能够救下你,这对我而言,也是一种救赎啊。”
“沃德先生,真是抱歉……”
“没关系。话虽如此,我只能收留你短暂的几天,让你稍微恢复一下身体就必须赶你走。我被治罪没有关系,捡到了这二十多年安稳的生活,我已经赚到了。但我不能连累村子里的大家,你能明白吗?”
“沃德先生,你之前说过,我很幸运,是因为我捡到了一条性命,对吧。”
“没错,有什么问题吗?”
“但是在我看来,我最大的幸运,其实是能够在这种时刻遇到您这样的好心人。所以,我全听您的。”
少年话音一落,沃德便露出了复杂的笑容。
“好心人吗……不过是一个只懂得逃避的亡灵罢了。对了,看样子,你应该是连你自己的名字都不记得了,对吧。但是没有名字实在是不方便,取一个代用的吧。”
少年抓了抓后脑勺。
“沃德先生,您这话虽然很有道理,但被突然这么一说,我也不知道该取个什么名字比较好。”
“我想想……既然你已经来到了卡里希王国,不会这里的语言肯定是无法生活下去的……你就叫路狄森吧。这个词在卡修莫利亚通用语里是‘流浪者’的意思。趁这两天,我会再教你一些这边的语言,作为你学到的第一个新单词和你的新名字,好好把它记住。”
“谢谢您,沃德先生。”
少年向沃德鞠了一个躬。
“那么,从现在开始,我就叫路狄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