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约1043年,第五次“大重叠”后179年。
在伽兰钢尔大陆上,大多数人都不记得将近200年前魔族曾在这片土地上肆虐又被击退,也没意识到来自异界的新一轮危机已然迫近。没有魔族的这个时代也不需要英雄,人们都为了自己不想被无法掌控的历史车轮碾压,而与重复不断的战争、饥荒、与无法理解的超自然现象竞速。
大陆南方,西边的拉克修特帝国在永恒公约的约束下仍始终没有放弃向东扩张。原本位于南陆中部的雷顿王国在第五次大重叠中受到的损害最为严重,拉克修特帝国与其支持的创圣教会趁虚而入,将雷顿王国收为了信仰创圣教的雷顿公国。
仍在与拉克修特帝国对抗的是南方的克罗索王国。面对拉克修特这个庞然巨物,克罗索人死守边界,没有退缩半步。他们的身后还有城邦联盟的支持,这个由多个小国家组成,始终保持中立的联盟带给了拉克修特足够的震慑。在内部也存在着分裂的拉克修特帝国始终无法对东方诸国全面开战。
在这个局势微妙的时期,克罗索王国的港口城市拿勒并没有受到丝毫影响。这并不是说拿勒是什么友善的地方。至今仍保留奴隶制的克罗索王国中每年进出口奴隶最多的就是拿勒。每一日港口外千帆交错的景象表面上象征着繁荣,暗地中则代表着数不尽的压迫与血泪。
在一个雨夜,后世人们多会记做是“闪电打中了城里钟楼”的那一晚,一个女婴诞生了。
迎接女婴出生的环境连一个温暖的房间都算不上,准确的说她出生在了拿勒城外的山上一个年久失修的教堂里。四十岁左右的神父此时正怀抱着女婴,身上沾染了初生婴儿的血液。神父的不远处是一张破床,床旁驼背的助产士老婆婆在水盆里洗了洗黏糊糊、血淋淋的手。
“哎呀,外面的雨越下越大了,还好母女平安,老婆子我没有白跑一趟。”助产婆婆看向了床上的母亲,“你还好吗?”
躺在床上的女人穿着一身过于艳丽的红色纱裙,大胆暴露着大片肌肤的衣服并非破损,而是有心裁剪成这样。年龄最多不过二十岁的新晋母亲或许有一个不光彩的出身。
从脱力造成的恍惚中渐渐转醒过来,女人强打精神,双眼望向神父,艰难地动起了嘴唇:“孩子……孩子为什么不哭?”
“我看看。”婆婆也意识到这个反常,匆忙来到神父身边,看到新生女婴的呼吸十分平稳,这才松了一口气,“孩子没事。虽然这情况我没见过,但也应该不是坏事。小孩子不哭,省心。”
神父把女婴抱到了她母亲面前,母亲勉强抬手将自己的孩子搂入怀中。看着一出生就安静熟睡着,头顶几缕银灰色胎毛还湿漉漉的女儿,母亲的双眼不禁湿润起来。
“对不起,孩子……是我,是我执意要把你带到这个残酷的世界上的……”年轻母亲的低语中充满了苦涩。
“那个……请不要太低落,我明白你的难处。”神父安慰着无措的母亲,“至少我会尽力帮助你的,所以请你放下心来吧。姑娘,你看,我连你的名字都还不知道,你也该为你的孩子起个名字。”
“是啊,得给她一个名字,她才会留在你身边呢。”婆婆迷信地说道。
“啊……是,是!谢谢,谢谢你们的帮助。”母亲激动地点着头,重复的话语代表了她难以言表的由衷感激,“我叫玛格丽特,没有姓氏。至于这孩子,一个女孩子……就叫她尤莉好了。”
“创圣真灵保佑。”神父双手合十,虔诚地默念了一声,“玛格丽特,你以前的生活已经成为了过往。从现在开始,你就和你的女儿尤莉在这里开始新的生活吧。”
玛格丽特点点头,温柔地用手指抓着尤莉头顶的银发。
“新的生活……”她苦涩的脸上露出了一丝微笑,“尤莉,我的女儿,感谢你。妈妈也因而获得了新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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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莉·路兹菲尔德从小在教堂里长大,和她生活在一起的是母亲玛格丽特与神父阿弗雷德。
破旧的教堂里原先只有阿弗雷德一人。主教在克罗索王国这种不信奉创圣教的国家里一个也没有,唯一有的就是许多年前来到王国境内传教的修士。他们在城外偏僻的地方盖起简陋的教堂,低调地传授信仰。有的地方在最初的传教士死后,传教也就断绝了;但在有的地方信仰则保留了下来,仍有极少数人恪守着创圣教的教义,同时继承了前任修士的神职,阿弗雷德就是其中之一。
平日里,阿弗雷德依靠拿勒城与附近村庄里少数信徒的资助维持生活,同时也靠为他们主持一些小型的仪式赚钱。玛格丽特和尤莉的到来等于是多了两张吃饭的嘴,让神父一下子变得拮据起来。玛格丽特在生下尤莉后身体一直十分虚弱,不能做过于劳累的工作;尤莉的年龄也太小,找不到适合的工作。但玛格丽特会编织衣物,让神父拿到城中去卖,偶尔能赚几个铜币;尤莉也在会走路后就开始在一些小事上为阿弗雷德打下手。三人生活在贫困中,但总归能支撑下去。
尤莉的童年是寂寞的。在教堂里长大的她没有童年的朋友,偶尔到城里去时,同龄的孩子们也都疏远她。尤莉明白自己与其他人不同——她没有父亲。懂事很早的尤莉对自己父亲的事一向不闻不问。她清楚地知道自己的母亲曾经受到过伤害,关于自己所谓的“父亲”,那个让母亲怀上自己的男人的事一定只会让玛格丽特回想起沉重的过往。在寂寞的童年里,阿弗雷德和母亲是唯一给予了尤莉温暖爱意的两人,尤莉不想让他们任何一人伤心。
对于其他母亲来说,小孩子的哭闹是一件让人很头疼又无奈的事。可是尤莉就好像天生没有眼泪一样,从出生的那一天开始,一次也没有哭过。但相对的,她平常也总是板着面孔,稚嫩的脸庞上从未出现过笑容。可能这幅表情也是让她在尝试接近其他孩子时被疏远的原因之一。
玛格丽特生下尤莉不久后,她便皈依了创圣教,将创圣真灵视作自己的救主。母亲是一名虔诚的信徒,阿弗雷德是一名神父,成长的环境又是教堂,看起来尤莉也成为信徒是理所当然的。但现实并不是如此。即便玛格丽特常常鼓励尤莉敞开胸怀,将真理拥抱,但尤莉就是无法感到神的存在。
“阿弗雷德,我有一个问题。”
六岁的时候,尤莉来到了神父的面前。对她来说,“神父”这样一个尊称有一些别扭,所以她一直都对阿弗雷德直呼其名,阿弗雷德也并不介意。虽然他一直声称自己只是在单纯地帮助母女二人,算不上是尤莉的养父或者是教父,但尤莉的姓氏“路兹菲尔德”就是取自于阿弗雷德,两人的情分也犹如父女般深厚了。
“是什么?”正在阅读一本装订已经松散的经文的阿弗雷德回应道。
“为什么你可以真切地感受到神的存在,而我却不可以呢?”尤莉的小脸上写满了严肃与认真。
阿弗雷德一挑浓眉:“好问题,你会问这个问题让我感到欣慰,因为这说明你有探知真理的欲望。这样,我给你讲一个故事,听后或许你就能明白了。”
正在编织衣服的玛格丽特也坐到了尤莉身边,听神父讲故事。
”这一段我很久前和你说过了,但这是我得意的故事,你就再听一遍吧。“阿弗雷德看了一眼玛格丽特后,不紧不慢地开始讲述,“从前有一个男人,他以盗窃为生。做事不光明磊落的他不仅没有朋友,就连一起做坏事的同伙都没有,因为这个男人从小就是一个人长大,从来没有一个人是出于好心地帮助过他,所以他决心永远不依赖别人。”
“有一天,这个男人听人说城外的一个教堂里桌子上有摆着一套仪式用的银器。男人知道银器值钱,所以就决定趁着天黑去偷。结果,那个窗户漏风都补不起的破教堂里根本没有银器,只有几本在克罗索王国卖不出去的经书。男人一边心里骂着,一边溜出教堂,却因为天黑外加心情不好,在山路上失足跌落。男人撞到了头,醒来时已经是白天。他发现自己摔断了一条腿,流了许多血,性命垂危。正巧,要到信徒家中的神父听到了树林里窃贼的哀嚎,立即找到他并把他背回了教堂。”
“神父先是给男人止血,又请来医生医治,男人才保下一条命。之后,在男人能重新走路以前,神父一直都在照顾他。神父问男人是什么人,为什么会在教堂外跌落。男人不肯欠神父的人情,心说命既然没有丢,不管是被赶出去还是叫来卫兵抓起来他都认了,于是就对神父说明了自己的身份和那一夜来教堂的目的。让男人意外的是,神父得知真相后只是点了点头,脸上的表情一点都没有变,仍带着慈祥的微笑,让男人安心养伤。”
“之后的日子里,男人心中越发感到不安。他原以为神父会勃然大怒,结果没有;他以为即使神父没有对自己发火,自己也不能继续住下去,结果没有。男人再一次主动和神父沟通,问他为什么要帮自己到这种程度。神父说: ‘我知道偷窃是错误的,但用仇恨与愤怒待你对你没有好处。我想用帮助你的方式来让你明白你做错了,应该改正。我看的出来你是一个孤独、多疑的人。你不相信别人会带着纯粹的好意去帮助你,就如同我也不完全认为这样帮过你一次后你就会洗心革面。但是我不会后悔,我做了我想做的事情。’”
“男人想了想神父说的话,觉得他说的很对。男人真的就不想信任别人,和别人成为朋友吗?不是。他只是害怕自己会后悔,害怕会被伤害。经过与神父更多的谈话之后,男人的心中有了决心和勇气。他决定抛弃自己的过去,对别人敞开心扉。即使失败了他也不会后悔,因为那是他想做的事情。”
“于此同时,男人心中产生了奇妙的想法。他身上的改变是在教堂里因为一个神父而产生的。这是巧合吗?男人不这么认为。他感觉在他与神父之间还有另一个人的介入。那个人虽然看不见摸不着,但他很伟大,用不可思议的力量安排了男人与神父的相遇。那个人,男人相信,就是神父口中的神。男人从此开始崇拜神。为了向更多的人传递神的恩泽,他向神父学习关于神的事情。十几年过去了,原来的神父死了,男人则成为了新的神父。他叫做阿弗雷德,他住在小小的教堂里,希望能向其他人分享他遇见神时的心情。”
故事结束,玛格丽特微笑着点点头,神父的经历在她在心中产生了共鸣。尤莉则在沉思,一时没有咀嚼出故事的含义。
“也就是说,阿弗雷德你以前是一个小偷,然后遇见了一个神父,你就不再偷东西了。关键就在于你得到了之前的神父的帮助吗?”尤莉尽自己所能地对故事做了总结,同时又抓住了几分要点。
阿弗雷德微微颔首:“是的,没错。我在最脆弱,最渴望的时候得到了未曾期待过的帮助。这是每一个信徒都会体验,也都最为珍重的人生经历。所以说,你无法体会到神明的存在是因为属于你的恩惠还没有到来。”
尤莉面色若有所思。她看向玛格丽特,眼神中带着自然而然的尊敬与郑重:“妈妈,你也有过这样的经历吗?”
“有的哦,尤莉。”玛格丽特张开双臂,邀请女儿坐到自己的怀中。她抱着尤莉,神情平静地回忆起往昔:“过去在我最艰苦的时候,就有人给予了我无私的援助。是神父还有一位你不认识的女性造就了今天的你我。你知道吗,你其实不是妈妈的第一个孩子。我以前还有过两个孩子,但他们还没在我腹中成形就被人打掉了。第三次的时候我求着他们不要再让我的孩子离开我,他们也担心我再堕胎的话对身体损害太大,就放过了我。可是,我知道等我把孩子生下来的时候,我的孩子肯定会被夺走,然后和我一样遭到被奴役的命运。我突然很不甘心。在妈妈小的时候,不幸的事情就不断地在妈妈的身上发生,我已经麻木了、习惯了。可是…….当我怀上了你后,我突然想要摆脱束缚,带着你到安全的地方去 ,不让你也遭遇我的不幸。”
玛格丽特低头看着尤莉,所有沉重的往事都因眼前女儿仔细聆听的面容而化为了一个微笑:“我抱着因为怀上了你才拥有的勇气,在另一个和妈妈同样不幸的女性的帮助下逃了出来。为了把握那个难得的时机,我不得不带着腹中已经九个月大的你逃跑。那天还下着雨,肚子突然开始剧痛的时候我惊慌失措,以为就要和你一起死在外边了……还好,我遇到了神父。现在想想,虽然有些后怕,但能做下逃跑的决定真是太好了。尤莉,你和所有其他帮助过妈妈的人都是神赐予妈妈最大的恩惠啊。”
一旁边,阿弗雷德偷偷用衣角抹了一把眼泪,轻笑一声:“玛格丽特,你有感而发也要有个限度。孩子还小,别老和她说这些。”
“嗯,也对。”玛格丽特摇了摇头,察觉到这个话题对尤莉还是太早了“不提这些了,尤莉,现在你能明白神父和我的想法了吗?”
“我明白,妈妈。”尤莉点了两下头,表情仍像小大人一般的严肃,“但我真的不懂这和神有什么关系。我只知道妈妈是一个很坚强的人,阿弗雷德是一个很善良的人,而你们都做出了好的决定。”
玛格丽特和阿弗雷德对视一眼,彼此之间出现了片刻的沉默。尤莉比两人想的要更有想法一些,这让他们有点不知所措。玛格丽特揉了揉尤莉的灰毛,面露苦笑:“她可不是一般的小孩子,说服她可不容易。”
阿弗雷德摆了摆手:“这种事情是没办法说服的,想要真正的相信神,只有亲身感受到 ‘恩惠的时刻’ 才行。恩惠也不是所有人都会遇到的,但这对他们为人处世的态度并没有坏处。有人说相信神的人只是在无助、害怕的时候依赖于幻想中一个超然强大的存在来坚定信心,我不完全否定。很难说我对神的信仰中就没有依赖的心理。那些不相信神存在的人,有些是比我们要更坚强。他们不依托传说,仍然有强大的信念,值得我们的尊敬。玛格丽特,也许尤莉就是这样一个坚强的孩子呢。”
“是这样吗?那太好了。”玛格丽特并不坚持要让尤莉也和自己一样有信仰,听到神父的话,她反而感到十分欣慰,眉头也开心地皱了起来,“我还在担心尤莉长大后的事。尤莉,我知道你不擅长交流与接近别人,也许在你长大后仍要忍受孤独。妈妈什么也教不了你……我会的只有服从与讨好别人。但如果你能做到自强的话,妈妈就什么也不用担心了。”
每每看着尤莉,玛格丽特总感觉这个外貌上应该更接近她血缘中另一半的女儿如同自己的镜像一般,让自己止不住的担忧与惆怅。她太害怕自己的过去会成为女儿的未来,可是她觉得自己能做的又太少太少。
“尤莉,外面的世界很残酷,对我们女人来说更是充满恶意。我希望你能像男人一样,主动为自己着想,保护自己,不受别人欺负。但你也要保持一颗善良的心。”玛格丽特将手搭在尤莉瘦弱的肩膀上,将内心中对女儿最大的期望一字一句地嘱托给她。
尤莉伸出手,抚摸着玛格丽特的脸颊。小小的她已经明白,在她手掌下这张细腻的脸庞上曾经无数次泪痕满布;而自己的妈妈此时也在流泪,但泪水是在心中为自己而流的。
“像男人一样……妈妈,我明白了。”尤莉笃定道,“我会保护好自己,保护好妈妈,还有阿弗雷德的。”
那个时候尤莉只有六岁,她已经有了想要保护的人。她的内心并不寂寞,里面还保留着对他人的牵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