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岁的时候,最受尤莉敬爱的母亲离开了她。原本以为只是患上风寒的玛格丽特忽然像是枯萎的花朵一样,被风一吹都会化作粉末,再也无法恢复以往的色彩。日子一天天过去,躺在病床上的年轻母亲迎来了凋零的时刻。
弥留之际,尤莉站在床边,小手被母亲无力抬起的左手握在胸口处。阿弗雷德站在尤莉身后,保持着恰当的距离,给这对母女最后的时间。
“太短了……真的是太短了……妈妈生下你,却不能抚养……你长大,真是对……不起你……”
玛格丽特一边发出像是从纸人里面吹出微风的声音,一边从眼角流下细微的泪珠。她的身体实在是虚弱,以至于只能仰着头用眼角的余光看着尤莉。
八岁的尤莉还是营养不良般的瘦小,衣服、身上都沾染了泥土,留着一头银色短发,看上去和男孩无异。尤其是她的面庞之坚毅,眼神之锐利,都不像一个八岁孩童应有的样子。此时她站在玛格丽特旁边,面对生离死别,看上去也毫不动容。
“妈妈,你说的话我都记得,所以我不会有事的。你走后我会听阿弗雷德的话,请你安心吧。”
“嗯……”尤莉的话的确让玛格丽特的神情柔和了些许,“我不担心你……只是不舍……呵,不过这种时候不该……说这种话呢……要说我唯一担心的,就是你的个性。你的温柔,别人……不容易感觉到。妈妈……希望你也可以和别人交朋友……”
说话间,玛格丽特的双眼逐渐失焦,似乎已经看不到东西了。她失去光彩的双眼朝着天花板看去,连声音也变得细不可闻:“哦,创圣真灵,感谢你赐予我的这段时光,我……”
尤莉与玛格丽特都不再出声。良久,神父迟疑了一下,向尤莉靠近,只见尤莉转过身,不知是她还是玛格丽特先松开了手。尤莉将头垂下,语调微颤:”妈妈,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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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弗雷德在教堂后院搭起了一堆木柴与树叶,将玛格丽特用毯子裹好放了上去。将尸体火化是创圣教的传统,目的是切断凡人的灵魂与人间最后的联系;至于骨灰则是要收集起来妥善保存,已故之人的灵魂虽已归天,但肉身也不能随意对待。
做好准备工作,阿弗雷德去找尤莉,却发现她不在屋里。一番仔细寻找后,阿弗雷德才在床铺和墙的夹角间发现了蜷缩成一个团,整个脑袋埋在双臂间,只留一点银毛在外面的尤莉。
她肯定很伤心,神父想着,用手轻轻地拍了拍女孩的肩膀。尤莉将头抬起,用眼瞳中的墨绿色略显幽深的双眼看向神父。阿弗雷德原以为会看见一张泪痕满布的脸,但却没有。其实神父有时也会怀疑尤莉是不是有什么问题,不然为何从不见她流过一滴眼泪?但尤莉的眼神也足以让阿弗雷德感受到她的悲伤了。
“我也很伤心,尤莉。生离死别不是简单的事。我们需要将玛格丽特火化,完成她升天的最后一步,你得送她最后一程。”阿弗雷德蹲在尤莉身边劝导她。
“阿弗雷德,妈妈死后真的去了天堂,那个没有悲伤、痛苦,永远宁静、喜乐的地方吗?”
尤莉紧盯着阿弗雷德,目光对这目光。她那纯真与恳切的眼神令人不忍以谎言瞒骗。
“我相信当你母亲的灵魂来到创圣真灵面前时,真灵会判定她是一个正直、善良的灵魂,然后让她进天堂的。”信仰深厚的神父回答地极为真诚。
女孩的神情变得纠结起来:“我是不相信神的,可是现在,我很希望这一切都是真的……要是这都是真的,那我现在也上去找妈妈好了……”
听到一向坚强面对现实的尤莉说出了这种既天真又丧气的话,神父不知道是该叹息还是微笑。他不仅意识到了尤莉的确远比表面看上去还要难过——完全符合普通人的反应,同时,他也发觉自己平常对尤莉在宗教常识方面的普及是疏忽了。
“尤莉,我们的教义不是这样教给我们的。”阿弗雷德和尤莉肩并肩地坐在了狭窄的角落里,“‘凡入天堂者,生前必直面苦难’这句话是圣奥菲斯托斯说的。意思是有资格进入天堂的人在凡间遇到他人受苦时一定要挺身而出,给予帮助;而当自己面对苦难时则不能躲避。只有抱着这样的觉悟完整渡过一生的人最后才能进入天堂。玛格丽特她战胜了自己的内心,选择了艰难而正确的道路,因此我相信她在神的面前是值得的。抛开信仰不提,你觉得自己值得吗?”
尤莉摇了摇头:“我对妈妈说过我会保护好自己,好好活着。我还没有兑现这个承诺。不过这就是我要直面的 ‘苦难’ 吗?比我想的……要难许多。”
环抱着双腿的两只纤细手臂又紧缩了一些,仿佛尤莉想要在自己瘦小的身体里凝缩更多力量似的。
“生死对所有人都是平等的,我们要学会去面对。对了——”神父眉头一挑,双手伸进自己的僧袍,摘下了一条一直戴在脖子上,深藏衣服中的银圈环绕的蓝色八角星吊坠,递到了尤莉面前,“——这个,送你了。”
尤莉看到在自己眼前摆荡的吊坠,愣了一下:“智慧之星,创圣教的信物?阿弗雷德,我还没……”
“不要把它当做宗教物品,而是当做一个带着我祝福的礼物吧。有了它,你在天堂的母亲能通过这个饰品来与你产生联系也说不定。”说着,阿弗雷德已经把吊坠套在了尤莉纤细的颈部上。
尤莉握住了吊坠上星星的部分,还有些半推半就:“呃…谢谢……但……但这太贵重了。这不是之前的老神父送给你的吗?要送,你也得送给下一个神父吧?”
“我这不是还没找到愿意入僧籍的人嘛……”阿弗雷德看着尤莉带着吊坠,感觉很合适,满意地笑了笑,“你先戴着,哪一天你要是遇到了你觉得比你更合适它的人,就送给他吧。”
“好吧。”尤莉点点头,把吊坠收进了麻布的衣服里。
阿弗雷德站起身,伸手去拉尤莉:“来,这是你和你母亲最后一次道别的机会了。”
“那就让我再对妈妈说一次再见吧。”
尤莉握住了阿弗雷德粗糙的手,两人手牵着手,走向后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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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年后,拿勒,一个不宁静的夜。
城市外的贫民聚落里烧着熊熊大火,无数平房在火焰中倒塌,火势之大甚至能在数里外看到火光。
城外的道路上,一个女孩背对着火光蹒跚而行。女孩看上去十二、三岁的模样,留一头银色短发,单看面庞与枯瘦的身躯很难区分她的性别。女孩的右手中握着一把匕首,上面残留着他人的血迹,而她的左手则死死捂住不断渗血的腹部。腹部的伤口不深,但是切口很长,是被人用非常锋利的武器以迅捷、熟练的手法纵向划开的,女孩的手掌根本阻止不了血液的流失。
一步一段血迹,女孩不知道走了多久。尽管意识还在顽强地与早已到来的极限抗争,但她的身体却在死神的镰刀下屈服了。
“啊……到头了……妈妈……我就要见到…你————”手中的匕首掉落,女孩在斗志与意识和身体一起崩塌前艰难地抬起右臂,摸了一下染红的衣服内紧贴胸口的那枚吊坠,随即向前倒下。她的身后,已经是一条长长的血路。
意识涣散间,女孩听到身后传来阵阵马蹄声。一辆马车从拿勒的方向驶来,车上的马夫看到倒在血泊里的女孩,急忙勒住了马匹。
“车怎么停了!”
“老,老爷!前面趴着一个人,好像是受伤昏过去了!”马夫朝着身后车厢里的人喊道。
车厢里是一个粗犷的声音:“什么人啊?”
“好像是个小孩子,和少爷差不多大。”
“我看看——”说话间,一个目测得有二百五十斤往上,穿着不知道哪家裁缝给改出来的特大号宴会礼服的胖子,从马车上跳下来。随着地面“咚”的一声响,马车似乎也因为少了负担而比刚才高出来一截。
下车的是一个身高一般,胡须及胸的中年男人。他满身的酒气,看上去像是刚才哪个酒会出来,正要回家。
男子走到女孩近前一看,着实吓了一跳:“哦呦呵!是伤的不轻。小子,小子!你听见我说话吗?”
把女孩认成男孩的中年男子用擀面杖似的手指戳了戳她,确认她还有气,但的确是昏了过去。男子当机立断,一把抱起女孩,朝着马车奔去:“搭把手,帮我把他放后面!”
“好嘞!”
两人将女孩抱上马车,胖男人瞥了一眼地上的匕首,也吃力地挤进马车。伴随着明亮的月光与城外不详的火光,马车扬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