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的快慢,总没个定数。有时觉得漫长的,让人昏昏欲睡的无所事事;有时又浮光掠影一般,抬头转眸,沧海桑田。
当时间一下子过去两天,农历九月九的重阳到来之时,白临轩心中还是没有多少实感。
虽和除夕、清明、中元并称祭祖的四大节气。但是比起南疆、辽东等地,饮菊酒、做糙糕(菊糕)、放纸鸢的热热闹闹,天时琢磨不定的楚地,显得就直来直去了许多。
一如《荆楚岁时记》说云:“九月九日,四民并籍野饮宴。”
古人登高远望,啸咏骋怀,活动筋骨。童湾提督司多尊礼法,每年重阳秋高,自是会在百里之外,寻一座风景别有意味的山峰,请司中老者佩茱萸囊叶以游。
临湾而歌,狸罄石漏,狐击空竹,鱼虾携涛声。繁花盛酒,似有锦簇;草木垂果,盈盈芳芳。山肴野蔌,杂然前陈......
时若无雨,想来那一日欢闹,对于舍身舍命,驻守阴阳两界近百载的老人家们而言,定然是极好的慰藉。
不过,今年与往昔的局面,却是格外不同。
稻山青氏、东北胡家、世俗大豪、官位大佬......一个个在各自领域,端的起架子,承的了牌面,掀的了桌子的大人物们。为了或自己,或他人的位份,在小小的清河集结。
天上变了日头,底下的自是会起变风云。
那些杵在底层,但是听闻风事,打探消息一个赛一个猴精,又想往上爬的枭雄人物。在此风雨飘摇的时候,又会兴起多少‘金鳞本非池中物,一遇风雨便化龙’的澎湃念头?
大人物有大人物的大谋算,小人物有小人物的小心思。
不过这一切,对于理论上,还处于‘被休假’的白临轩来讲,显然隔着有些距离。所以难得清闲了下来,或者说,不得不清闲下来。
漫无目的的上学、上课;漫无目的的回家、漫无目的的做着别的什么。就像和外界隔着一层精致的毛玻璃,看得见那精彩纷呈的美好,却惹不起心中的任何悲欢。
这两天,童湾很是发生了几件大事。有几件是里世界的,因为残着点血色,外头说不得;有一件是外界的,所以被传的众人皆知。
也就是十月5号清早,童湾所有叫得出名字,叫不出名字的混混、找人顶罪背锅的黑道头子、拿过桥回扣县委书记、批了非法项目的林建局局长......
但凡是犯过事儿的,全被带着‘认罪牌’,挂在了菜市场的门口。零零总总加起来,有百把号人。
事情闹得很大,谣言传到很开,本就无多少事的乡村愚妇,自然是要紧着自己的性子,一顿天南海北的胡扯。
尚承着些意气,又慕着江湖风气的少年人,猜是不是来了位惩善除恶的大侠?
而被生活磨了心气,自觉见识宽广(有人脉),听风就是雨的中年人,则是在嘀咕,是不是上头来了一位强人,要惩前毖后,赚一波漂亮的功绩?
但是童湾所有上了年岁的老人,都没有说话。因为这幅场景他们儿时曾见过,不过那时挂的是被阖家灭族的地主豪强的尸首;现在挂的是还能喘气的活人。
时呈天灾,路遗饿殍;乡人食土吞木,豪强屯粮而沽。
人间如狱,冥府鬼盈,易子而食皆为活!
然后,清河来了一位手提白灯,山客打扮的年轻人。年轻人来到豪强面前,说了有一方地狱,正在其府邸门前;也说了一件富佑子孙的功德,正在他的手边。
豪强将那年轻人乱棍打了出去,骂年轻人不懂尊卑贵贱,笑年轻人泥菩萨过江,痴心妄想。
再后来,豪强被因自己贪念而亡的饿鬼欺凌至死,他极致凄惨的尸首,和他有血脉链接的全家人,一同被挂在集市的木杆上。那一天,集市上有人提灯踏骨,开仓放粮;有群鸦振翅,告死迎生!
那位被称为‘泥菩萨’的年轻人,终究没有成为真的菩萨。他踏着骨血,救了众生,成了恶名临身的修罗,祸了子孙。
犹记儿时饥荒的老人,向子女说了这件尘封的故事,不求他们念德感恩,只请他们管好口舌,莫惹祸事。
......
墨江市里,不是没有想着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大佬。但是当那些消息灵通的大佬们,听说于家的那位姑爷,被于家小姐绑回家之后......嗯,要坚决惩戒一切损害人民利益的害群之马!
瞧着的确是大快人心,唯一一点不好的,就是大清早的,天还没亮,就这么乌泱泱的挂一排,黑灯瞎火的迎风飘荡,让几个大爷大妈惊出了心脏病。
虽然白临轩听说之后,想了想那‘迎风飘荡’的场面,又瞅了瞅自己给‘群魔乱舞’的房间,很想表示一句:这才哪到哪。
但是又想了想,这两天冲自己赔笑三回的马冉领导,又想了想那封来自墨江市提督司,言辞恳切而恸然的信件......
白小哥摸了一下自己的胸口,再三确认,自己的良心没有任何痛楚之后,他为将自己这个五好青少年带歪了的,物欲横流的社会,感到了由衷的痛恨。
......
至于说,有没有别的影响?仔细看来,其实还是有的。
起码在被堵了巷子的那天之后,班上再也没有出现零散而揶揄的嘀咕,白临轩再也没感知到,那些时不时自角落投射,带着敌视和怨念的目光。
没有人再谈论白临轩不合群的孤傲,也没有人再戏言‘铃塔阴,白家诡’之类的小道顺口。
敌视,变成了更加疏远,更加恐惧的视而不见。
其实白家,白临轩什么都没做错,他们唯一不对的,就是掌控着断绝人生死的力量。
重要的,不是白家会不会用这份力量做好事;而是,他们不曾掌握这份力量嫉妒,以及白家是否会清算他们的不安。
值得庆贺的好消息是,班上,哦不,是整个童湾中学的学习风气,一下子上了好几层台阶。曾慕江湖儿女的意气少年们,在看到所谓‘江湖’,被人一夜掘根涸水,荡尽鱼虾老鳖之后,只能心生幻灭。
白临轩没有幻灭,盖因他从未指望那虚无缥缈的救赎,人和人之间,通不了悲欢。所以人和人之间,就不要想着去理解悲欢。
能做到问心无愧,已然是不易,何必再求其他?
“什么,你到底在求什么?”白临轩望着手上,包装雅致精美的婚宴请帖,似自言自语的问道:“你们【稻山】,到底要求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