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三小姐看着大堂主位之前幼小而威严身影,看着那身影之前,狼狈而苍老的罪人;看着【青禾堂】中肃穆观礼的众生;也看着......可笑可怜的自己。
一种事情失去掌控的心慌意乱,在心中似野蛮的杂草丛生。
不是大鸣大放的崩溃,也不是涓涓静流,留有痕迹的悔意。
而是一种细碎,微妙,刺痛着皮肤的剥离感。
就仿佛,仿佛......仿佛自己要失去了什么似的。
砰--无形的游丝,在空无一物的界限中,崩断哀鸣。然后空空冥冥的不尽高处,便开始酝酿庞大的回响。
(是了......)胡三小姐心中陡然升起一道明悟:(那恢弘的庞大,是命运被改变的呻吟......)
她,为自己争命而来的胡三小姐,正以旁观者的角度,见证着自己本应凯旋的命运,被一寸又一寸,挪移到万劫不复的‘路途’之上。
剥离、剥离、剥离......没有丝毫间断,亦无一丝迟疑,在诞生于希冀中的绝望下,将她所拥有的一切都尽数剥离。
一点一点,一点一点的,如同古时手艺高超的刑师,持拿细刀,隔着渔网,对囚犯施加着,世间极恶的凌迟。
乃令左右执缚,曳于竹槎之上,肉尽至骨,然后杖杀。
啪--!帷帽的白纱轻动,恰似春风扶柳,不胜寒。
在心绪激荡之下,胡三小姐向前踏了一步。可还不等下文,她便看到身侧,面无表情的寻悠散人,冲着她轻微摆头的细微弧度。
以及......来自不远处,一道似笑非笑,包含着些微醉意,醉意中又藏着冷冽杀意的目光。而目光的主人,是青玉。
【老实待着!谁动!谁死!】
“青氏双子,呵呵,青氏双子......”胡三小姐垂下幽冷如兰的眼眸,面纱潋滟起伏,藏着几欲喷涌的杀意:“看来,不仅是我错,三太奶奶也想错了。
如果她老人家看见,当年那位无比骄傲,生生压下了胡家一代的青师,如此狼狈而决绝的姿态。会赞赏青师,非常之人行非常之法;还是会嗤笑一声,修道竟修成了儿孙福?”
胡三小姐,看着大堂中间,保持着俯地之姿,又在众目睽睽之下,被一点一点剥离尊严的青黛,眼睑低垂:“呵--,与青师(青黛)一母同胎,却丝毫未被青师夺取光彩的,又怎可能成为胡家的刀俎?”
也正是到了此刻,胡三小姐才想明白了很多事情。
为什么,当年凭一腔热血,尚可与同族兄弟救国存亡,血战九万里疆土的青玉,在家国安定之后,突然要兴起扰乱家国的念头?
为什么,这个大逆不道的念头,没有藏着掖着,好好谋划,反倒被传得沸沸扬扬?
为什么,青玉因此被捕的时候,当世修为已然不浅的他,为何会以‘【稻山】伤了三位长老’,如此简单而便宜的‘代价’,被轻易的封印?
为什么,当青玉破封而出,【童湾提督司】的几位大物,虽是发表了好些措辞严厉的声明,却无一落到实处?
而且,说句不大中听的。
在青玉破封而出,遇见了白临轩--这位当代辅灵使的那天晚上。哪怕身边有一个凡人,承了‘告死金乌’的白临轩,真的就拦不下青玉吗?真的就连一道伤口,也添不到青玉的身上吗?
不会吧?不能吧?不应该吧?!
堂堂的白家君候啊!小小年纪,硬是凭着手里的刀,把方圆百里按的死死的白家君候啊!
以上所有的困惑,都在这【青禾堂】中、都在【稻山】老一辈赴死中、都在青黛俯身承罪的跪姿中,有了答案:分家!
这一幕跨越的半个世纪,自导自演,全然无半点温情的戏目。就只有一个目的,让青玉了断与【稻山】的因果。却又带着青氏的血脉,在外活下去。
青黛自伐血脉的变法,若能成,青氏也必将元气大伤。游离于【稻山】之外,但修为需要所有人都掂量两分的青玉,便是青氏子孙,度过危险时期的保障。
若是青黛此法不成,【稻山】上下真到了灭族的时候。那么提前出来的青玉,便是传承青氏香火的希望。
......
“三小姐,实际一点吧。”寻悠散人的传音,一如寻悠散人如今冷峻的脸色,没有高低起伏:“胡家的体量虽大,可纳百里江水。可是在腾渊驾云的真龙面前,亦和路边的浅池无异。
今夜见了【稻山】以命换血的变法,你就应该知道:
一个神魂之中,天授虎符的双瞳异狐,胡家的三太奶奶拴不住,辽东的胡家也拴不住。”
“......”胡三小姐微翘而妩媚的睫毛微动,几似乱了牡丹的蝶。可是自她樱色唇角吐出的,是嶙峋峥嵘,恍若刀芒一般的杀意:“我想他死!”
这是胡三小姐的杀意,也是胡三小姐,代表着辽东胡家,对【崂山派】的诚挚邀请。
同是天涯沦落人,同病相怜,同舟共济......又太多尖酸刻薄,却无精确的形容词,可以概括【辽东胡家】和【崂山派】两家的处境。
破家灭门这种事,不要说做,就是喝大了酒,不小心从嘴里嘀咕出来,都是有伤天和,会折不少阴寿的极恶。
那些站在云端里头的老先生,当久了不似人间的‘神佛’,自是要保持自身干净,留一个身后美名的。
手中染血的恶事,当然是交给下边的人,拼死拼活的跑腿。事成了,就优雅的端着红酒,穿着西装,踏着沾灰的尸骸,走向金光闪闪的宝座。心善一些的,自是不会忘记,给身后玩命的狗腿子,丟一两根无足轻重的骨头,以作慰藉。
事若不成......嗯,时至严冬,楚地湿冷最是熬老年人的筋骨,所以杀一两只没眼力劲儿的恶犬,煲汤取暖,想来也是不足为奇。
幸运的是,【辽东胡家】和【崂山派】还能借着祖上的余荫,藏着些底蕴,不至于真的去当‘狗’;可不幸的是,这次得罪的人太多,结局终归惨淡。
胡三小姐以‘青黛’作投名状的邀请,看似狂悖,可背后更多的,是深思熟虑之后的无奈。
无能为力的无,无可奈何的奈!
“...抱歉...”面对胡三小姐的邀请,寻悠散人沉寂良久之后,冷静的拒绝了:“青玉不能杀,【崂山】也不敢杀。
还有最后一场,如果现在退缩了,【崂山】才是真的完了。”
“...你会死...你一定会死!”
“......”寻悠散人点了点头:“杀人者,人恒杀之!没有什么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