肃穆神圣的烟气,从木枋中渐渐满溢开来。朦胧了裘木匠家和旁边的几家宅院后,又因着阵法的隔绝,向来处翻涌。
朦胧隐约的烟气,掺着细微的檀香。那渺渺的仿佛不存在的香气,却像一团沁入心底的火,温痒痒的,撩的人不由自主的想要靠近。
像是男女之间,最原始的荷尔蒙躁动;又仿佛久处寒冬,感受到阳光刹那暖意的悸动。
当然想靠近,或者说,理应要去靠近。
仅仅沐浴在烟气里,仅仅是感受到那过于宏达,过于神圣的气息余韵,就会不由自主的向往。
这种心理说文艺一点,是寻求埋藏在基因深处的崇敬之物;说直白点,就是下意识想要抱大腿,试试能不能薅点好处。
嗯,这种思路很不信仰,但是很华夏。
身着灰袄,面相和善的典建安,听到不远处的木枋,开始传来木纹撕裂的脆响,直接变幻了神色。
面上的一团和气再难维持,周身绵密阴冷,象征赶尸一脉的‘死气’亦开始翻涌波动。
生与死向来并立相合,更是道家阴阳的庄严正统。湘西赶尸一脉,昼伏夜出,摆弄尸骸,看似旁门,但内里核心却也是‘侍死而重生’的阴阳道论。
楚歌《招魂》,木花死生。
千年光阴后的缓缓追忆,老木残灵迫切渴求的归来救赎。
余韵触碰便是死生流转的一线感悟,便是一切‘阴阳之道’修持者的孜孜追求的最大机缘。
可是,这一线又一线的感悟,实在是太浅薄了。不断令人满怀欣喜的在心头涌起,又在下一刻漠然决绝的悄然流逝。
如神佛普度世人般慈悲,亦如神佛视尘世为刍狗般高远。
茫茫无措,虚浮半生等来的偌大机缘,仅仅丝缕的感悟怎能够?又如何能够?!
典建安甚至没来及细想,更谈不上所谓的‘忌惮’、‘纠结’、‘天人交战’等无所谓情绪,这位湘西赶尸一脉的主事人便向前走了一步。
“典兄,傩戏刚刚开场,礼神敬神的仪轨尚未结束,不用这么急的。”透着苍老气息的毕宏儒,还是那样不紧不慢的说着话。漆黑的眸子一如既往的平淡谦和,仿佛一个慢条斯理的教书先生:“云梦回响,枯木生花,实乃绝景。虽是在冬季,但也让我不禁想起来了晏殊的《木兰花·燕鸿过后莺归去》。”
前言不搭后语的劝解里,重要的不是老白鹳对于此般物象的感叹。而是提到的那首诗中的最后一句是:“劝君莫作独醒人,烂醉花间应有数。”
众人皆醉我独醒,带来的优越感自然痛快的。但又有多少自认为‘醒来’的聪明人,可以承受面对一世痴愚黔首的围攻?
有些事可以想,但不能做。如果刚想去做,就被人拦下,一般会出现两种情况:
要么领一个不大不小的人情,就坡下驴,顺着梯子下来,得一个平安顺遂;
要么就一条道走到黑,玄幻爽文男主附体,操起一把刀从城南砍到城北,神道杀神佛挡杀佛......嗯,好吧,编不下去了。
典建安是一个修道者,更是一方传承的主事者。在前一个身份让他不清醒的时候,后者身份自带的厚重压力,以及随之而来的社会毒打,总会让他的眼神重新清澈起来。
“平生第一次见到如此浩大辽阔的仪轨,毕兄见笑了。”典建安笼了笼袖口,像是要驱散往衣服里倒灌的寒意。
神情又变得与人和善,和气生财的殡仪馆馆主,略显落寞的说到:“从小侍死而重生,在生者逝者之间赚些微末阴德。
自诩道心不移,应不逊于那些名门弟子。现在看来,我还是高估自己啊。”
“你能收住脚步,就不算高估了。”随着耳中一声燕鸣消散,丁小姐睁开了眼睛,神秘而危险的气质略有了些和光同尘的趋势:“枯木逢春,百鸟朝凰......应该说,是羽族那些老不死的,低估这位裘木匠的手笔。”
“虽然我很讨厌提督司的某个混蛋怪胎,但有一点大家都心知肚明:提督司自己画下的规矩,是一定会遵守的。”丁小姐好像是想起什么令人不悦的‘东西’,清冷的眉皱了皱:“我们都是付了钱,买了票的。只要不越界,能学到多少都是我们的造化。”
“呼~~”呼出一口白色的匹练,典建安又闭上眼睛,不再言语。
类似的对话,零星的出现在管理结界某些角落,又自顾自的零星消失。譬如那呵在寒风中的白气,徒留漂痕,却无毫厘之重。
---
【魂兮归来!入修门些。工祝招君,背行先些。秦篝齐缕,郑绵络些。招具该备,永啸呼些。
魂兮归来!反故居些。天地四方,多贼奸些。
像设君室,静闲安些......】
木枋里的《招魂》以唱完游魂或会经历的南北四方之祸,天地上下之苦。复言家乡之美,君主之慈。
耳朵里传来的花开声,鸟叫声愈发的嘈杂急切。傩戏刚开始时一阙词仅引的花开三两朵,鸟鸣两三声。现在却近乎达到了一句唱完,便是一刹花开鸟鸣。
阿宝的声音在云烟中变得愈发缥缈,自遥远岁月投来的目光,亦愈发的凝实浩大。
(仪轨看样子是走上正轨了。)白临轩的灵觉感受到四方虚空中,越来越浑厚的的压迫感,心里稍稍松了一口气。
灵台上魂焰不熄,丹念菁纯,将心头不断浮起的,想要皈依神圣的念头尽数灼去。真要在这地方崴了蹄子,失了手,自己就真得投胎以避世了。
再一次确保灵台安危后,白临轩搭着眼,余光瞟了一眼身边的张影后。
在云烟笼罩下,张影后的身形朦胧着一层,肉眼难以察觉的深绿色光晕。苍老沉默,又生机勃勃。
这是白临轩带她【巡山】时,望月潭那颗老树的赠礼。
也正是因此,肉体凡胎的张影后深处礼敬诸神的仪轨中,只觉新奇震撼,而没有在神明投下目光的瞬间,失去自我沦为狂信徒。
而她的青丝之间,花葶直立的秋牡丹木簪娇艳如新,一线晦涩的波动隐约在花萼之间,欲开未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