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张影后回过神来的时候,浸没天地四方的水流,恰似春时梳柳的暖意,划过她的周身,向前奔涌。
奔涌着,一刻不停的奔涌着。如同匆匆走过的时光,从小到老,从生到死,不外如是。
没有指令,亦没有犹豫,仅仅是那心中泛起的,阔别了十数载的渺然悸动,便让她骤然转过身,逆着岁月的奔涌矗立。
恰是此时,一朵萼片紫红,花药青黄的秋牡丹,自发间木簪飘飞于前,婀娜盛放。
千片赤英霞烂烂,百枝绛点灯煌煌。
哪怕明知此花为匠人手刻的木雕。但此般盈盈晃晃,宛若通灵植株怒放璀璨的盛景,也只会让人惊叹于草木之生机勃然。
花朵在浮川中沉浮片刻,便逆溯着川飘动。察觉到张影后没有动作后,又停了下来,赤霞般的花瓣灵光闪烁,似在催促。
“要我跟着走吗?没想到修真界还挺智能的。”调笑了两句给自己壮壮胆,她便飒然的迈开步子,坦然前行。
“你在那里吗。”她迎着扑面而来的川流,远眺着不知其远的源流尽头。
张影后......哦不,浮川之上,身名皆去,行在此处的只有一个名为‘张淑慧’的女子。一个追逐着仅限于张淑慧,仅限于张淑慧人生爱恨的跋涉。
她知道自己是一个凡人,她也知道自己也许会死在这里。可是她踏上旅途时,未曾又半分犹疑。
自古以来,以一腔豪烈奋勇赴死不难。因背水一战,逃亦死,杀亦死,何不以杀搏得生机。
可难得是,在理智冷静之下,一步步坦然的,在仍有其他选择,其他退路的情况下,迈向本可逃避的死亡。
“在的--,一定在的。”
呢喃的宽慰,落在来去的川流中,不起涟漪。亦如那藏在过往岁月里的难自知的遗憾。
一步起落,繁花落又开;一瞥刹那,老朽复襁褓。
掠过怨憎会,爱别离的浅薄剪影;也撇下了悲欢离合,阴晴圆缺的倒序残章。
哗--哗哗--
川中复行百步,知性美好亦形单影只的身影,逆着开始变得湍急浮川,一步步向前,一步步的向着过往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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仪轨暂时告一段落,悬个半天心的裘木匠,总算是可以稍稍安生下来,多喘两口气了。
和白临轩一起,把神思入定的胖阿宝搬到房间里。小心翼翼的给窗户,门檐,屋顶各处贴上安神,静气,预警的符箓。
裘木匠又多开启了九组杀阵之数的【鬼神惊】,有被害妄想症的一老一小才满意的回到木枋的休憩处。
也怪不得这两位如此谨慎。且不说胖阿宝是裘木匠灵雕手艺的唯一传人,裘木匠一退,往后提督司每年给干员发送的【桃符】、【惊鬼神】,就全得指望他了。
另外,光一位心境【正心诚意】,又因神意临身百窍皆通的修行者本身,就值得各方势力较好了。
鱼跃龙门,潜龙腾渊,自当如是!
“坊间里那些老家伙都说,白家这代的君候血性豪迈不输先辈,就是气性格局,没前几代老君候那样宽宏大气。”
松了一口气,诸事已安的裘木匠,坐在一张用树桩简易雕刻的椅子上,一边喝茶,一边好奇道:“今天看来,这个评价应该是有失偏颇了。几万块钱,就得了你白临轩一缕浮川波光。
啧啧,这买卖做的。以后谁在说你小气抠门,老头子我指定要给他两耳光清醒清醒。”
“嘁--”白临轩翻了个白眼,往日锋芒纤细的眉眼,也在不紧不慢的慵懒中显得温和起来:“买卖就是做个你情我愿。
张影后是苪宁姐的朋友,吴跛子更是往里边搭了不少老本。不看僧面看佛面,不看佛面也得看这么多年的香火不是。”
一口气说多了些,少年觉得有些口感,一口饮尽了眼前温凉的茶水后,似是不经意的说到:“对了,那几位说我小心眼的老人家是谁来着?
嗯,没想干啥。别多想,就是想认识认识。”
(老子信你个鬼--,这名字能说的?!)
裘木匠暗自啐了口唾沫,又暗地里默默不存在的冷汗。这个心眼比针尖大不了多少的小混蛋,心底打的什么主意愣是不带遮掩的。
明晃晃的告诉你:我TM要给人穿小鞋!!谁来,谁说,谁劝都不好使!!无他,前几天这些老先生左脚跨门,不合礼数!
(他要是报复爽了,我这老脸就彻底没咯--)
好不容易为徒弟补齐了短板,自己也能放下担子,过过退休的生活了。可不能因为说错话,整的自己晚节不保。
瞧着裘木匠权当耳背的模样,白临轩也懒得搭理,这些个上岁数的老爷子,每一个好招呼的。
人老精,马老滑,兔子老了鹰难拿。想想吴跛子那个三瓣嘴憋不出一个好屁的老兔子,就是见了鹰妖,该担心的也是后者的生命安全。
又往茶盏里倒了一杯茶水,美美饮下一口后,方才将目光看向对面张影后的身影。
只见张影后斜倚着茶椅,玉手托腮,安和静好的睡去。不见平常的知性明媚,倒显露出一丝学生气质的直率慵懒。
略显杂乱,气味繁杂的木匠工坊,在她的衬托下,竟多了点诗情画意的‘柔和’出来。
一片墨绿深邃的叶子,悬在张影后的头顶泛起阵阵灵光,滋养着张影后暂失魂魄后的身躯。
女子并在青丝里的发簪,此刻仅剩木枝,再无那朵几近鬼斧神工的秋牡丹。
感知到发簪方才散发的灵韵波动,裘木匠嘿的笑了一声,然后摇头晃脑道:“醉卧芍药裀、半被落花埋。”
“《红楼》里湘云海棠春睡的诗?”白临轩仔细打量了两眼,点了点头,又摇头戏谑道:“人倒是衬的上。就是这景儿吗~~啧啧啧--”
“我呸--你小子要是实在不会说话,可以当个哑巴。”裘木匠翻着白眼啐了口唾沫:“就老子头我雕的那支簪子,换一座装海棠的园子都是够的。”
“啧--”白临轩耸了耸肩,也不见恼,悠悠哉哉的品起茶。
等着花开花败,等着尘埃落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