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好——”
学校的走廊上回响着拖长的招呼声。
“不管怎么说，要这么早就爬起来实在是……”
“到冬天的话，早会以前还会有晨跑哦。”
“欸——”
在早会开始前，灰色的校舍内，藏青的校服攒动着，围在靠近人影幢幢的内庭的窗边。
“这所学校离海近，虽然有防风林，还是会生铁锈啊。”
“好像发现了渔夫废弃掉的破房子。”
“在哪里在哪里？好像很有趣的样子！”
楼梯间随处可见靠在栏杆旁聊天的学生。伴随着黑板擦在墙壁上有些粗鲁的拍打声，白色的粉笔灰从楼上飘下，消散在早春干净的空气里。
“我说我说，前天晚上三集连放的特别播送真的很赞哎！”
“是啊，特别是梅莉蒂丝在枪决了被病毒感染的索菲娅那一段，我还心想着得再等一个星期才能看到后续呢。能三集联播真的是太好了！”
“——什么的特别播送？”
“咦——你没在看吗！！”
樱井像是被吓到般惊叫出声。青木则是一副“这家伙没救了”的无奈表情捂住了脸。这让我不由得有些焦躁。
“到底是什么啊！”
“是星期六晚上的末世机械剧情的动画哦——”
“那有什么好看的。一点也不现实嘛。”
“出现了，正统腔调——为什么你会在这种奇怪的地方异常正经啊。”
青木有些夸张地向后仰身。在一旁的长濑将话题延续了下去：“那小鸟游你平时都在看什么呢？”
“上周是加起来五个小时长的‘鱼的战争’特辑！”
“鱼…什么？”
三个人看上去都有些疑惑。
“就是渔夫与渔夫之间的捕鱼大比拼！”
“把自己的青春花在一条鱼身上！”
这下连长濑也发出惊呼。这些家伙真是什么都不懂啊。
“这可是难得能看到和自己的认知完全不同的世界的机会！不仅有风云多变的大海，还有很多平时绝对不可能接触到的各种海上知识和新奇鱼类呢。像这么——这么大的长鳍金枪鱼，只是看着它身上蓝白色的鳞片，就让人心潮澎湃！想想看吧，那些看似遥不可及的海洋生物们，甚至在这座城镇的海里也能见到噢！”
虽然我已经身体力行地比划着那条鱼令人震撼的长度，可惜他们的反应还是很淡薄。
“哈哈哈哈，心潮澎湃！又不是什么热血漫画！”
“小鸟游你真怪——”
“为啥要说得这么过分。”
我不禁有些生气。而且，大家的目光都向着做出奇怪动作的我聚集过来了。我缩回了伸展的手脚，不满地嘀咕着。
“你和初中的时候相比完全没变啊，小鸟游。”水濑笑吟吟地撩了撩黑色长发，“明明比起写实类的节目来说，想象的世界要更加让人充满向往吧？”
“那些都是假货，在现实里是不存在的。我喜欢的是能亲眼看到的，亲手触碰到的奇迹啊！”
“明明你也可能永远不会再见到它们。”
“总比绝对不可能见到要好吧！”
“好啦，别管整天做白日梦的小鸟游了。”青木轻轻推了推站在他旁边的樱井，“比起这个，我们差不多该去早会了吧。”
“不妙，我已经开始期待这周六的节目了！”
“说的也是呢。最后出现的那个人到底是谁呀。”
早会。星期一的早会。在成为高中生后的第二周的，星期一的早会。整座学校散发着我熟悉而陌生的味道，还有混杂着泥土味儿的绢毛木兰的淡香。
春天还未走远。而在这最为烂漫的季节里，我们又一次迎来了新的早晨。不过不同以往的是，我已经不再是初中生，而是个即将为自己的命运奔波的高中生了。
总觉得意识到这一点时，心里总会闪过一丝慌乱……为什么呢？
我思考着这个问题，缓步跟在三人身后下了楼梯，端详这他们因为对话而侧向我的脸庞。
樱井惠，进入高中的第一任前桌。一开始是个总是沉默寡言的短发女生，但在短时间的相处中表明，那只是她缺乏一个对话的对象而已。
青木功志，初中和我同班的同学。头发是明亮的亚麻色，配上俊俏的脸庞，让他看上去十分帅气。再加上比我还高上半截的优秀成绩，这让他从初中起就特别受欢迎。
水濑沙希——
“不好意思啦，谈论的是虚构节目而不是动物什么的，很无聊吧？”
水濑像是察觉到我的视线，仰过纤细的脖子对我道歉。她还是那副笑吟吟的和气模样，从小学到现在就从未变过。我不满地鼓起腮帮子，竖起食指指向她。
“我又不是只会看动物！只要是在这个世界上我所不知道的一切——”
“啊——”
伴随着身后传来的小声呼气，我的后背撞上了某人的肩膀。
“对不起。”
我回过头，下意识的对撞到的人道歉。然而她仿佛毫无知觉般，只是停在原地，然后转头看向了我。
清晨的冷淡阳光从楼梯间中部的窗户斜斜地照了进来，把她随意披在肩后的头发染得雪白——不对，好像本身就是雪白的；不仅如此，连皮肤也泛着病态的白色。那如同蛇般竖起的瞳孔紧盯着我，粉红色的虹膜中倒映着某个傻傻盯着她看的女生。
“有什么事么？”
“不。”
在愣了半秒以后，我回过神来，退后一步。我重新注视着那头仿佛初雪清晨般的白色长发、霜柱般的睫毛、冰雪沉静的侧脸、冷漠而飘渺剔透的脸孔。光是看着她就让我的心情骚动起来。像是在现实中遇到了雪国的妖精，直视了不该直视的神秘。就是这样的心情。
然而她只是随意抛下愣在原地的我，继续往楼梯下走去。
“真遗憾，我可不是什么奇怪的海洋生物。”
然后在楼梯转角处，她像是想起什么般，抬起头向我补了一句。我感觉自己的脸烧了起来。
“你这卑鄙的家伙——！竟然偷听我们的对话！”
“我没那种奇怪的癖好。”
她只是如同宣告着法令的女王般单方面这么说着，随后消失在楼梯的拐角。
“喂，怪女人，慢着！没偷听怎么知道我们刚刚在说什么呀！”
“喂喂，怎么啦小鸟游，冷静一点。”
水濑架住我的胳膊，有些无奈地说到。
“奇怪的女人！报上名来！”
“你是在说你自己么。好了啦，我们该去早会了哦。”
“好像从童话里出来的精灵啊——”青木发自内心地作出感叹。
“那个女生是我们的同班同学哦——之前好像因为一些问题在医院里躺了几个星期，今天才回到学校的。”樱井有些兴奋地凑过来，“如果你想知道她是谁的话，我可以告诉你哦，小鸟游。”
“比起这个——快去早会啦！”
这个时候，楼道里已经不剩几个人了。我们慌慌张张地跑下楼梯。
○
篮球场上人头攒动。留着地中海头发的教导主任，用着仿佛要将唾液沫子飙到坐在第一排的同学的力度训话。坐在人群中间真是太好了。
“听好了！虽然你们能够进入这所学府，就是你们实力的证明——”
春天的风懒洋洋地吹过篮球场。在教导主任换气的间隔里，能听到开着蓓蕾的山樱树上传来悦耳的鸟鸣。不妙啊。真的不妙。要说哪里不妙的话，那就是被温暖的浅淡的阳光铺在身上后，坐在罚球线的白色条纹上的我，开始不住地抬起自己不受控制的脑袋这一点吧。
背后传来被挠的搔痒，让我在原地猛地弹了一下。回过头看，樱井再次一脸神秘地将头凑过来。
“我啊——和那个女生是同一个初中的哦。”
樱井的好处就是，有时候会提供很有用的情报。不过，她的缺点也是过于口无遮拦。
“不过，我也不太了解她的事情……毕竟她平时不怎么说话，也不怎么搭理人。但是，她是个危险人物这一点是没错的。”
我和樱井的视线重合在坐在我们左前方几个身位的那名女生身上。她只是绷紧脸皱着眉头，十分认真地张开嘴，打了个小小的哈欠。
“……是这样吗。看上去很老实嘛。”
“她叫有栖川有子（Arisugawa yuuko）。反正她是个怪人呢——”
“但是，这里并非你们努力的终点，而只是人生路上一个比较靠前的中转站！你们的故事还才刚刚开始。所以为了未来，你们必须要认真审视自己的过去，思考现在的你们应该做的事情——”
明明知道自己的话语多半传达不到底下的学生心里，教导主任还是像他虚有其表的稀少头发一般虚有其表地发表着演讲。我抬头看着青白色的天空，嘴里小声重复着这个名字，随后睁大了眼睛。
“……诶？爱丽丝爱丽丝？（有栖的日文发音是Arisu，而有子可以拆开读，有可读作Ari，子可读作su）”
“对吧！我就猜到你第一句也是这个！我们平时叫她的时候，也是直接称呼她为爱丽丝哦。很奇怪的名字吧？不过，她的行为更加可疑哦。”樱井嘻嘻笑着。
“不论是上课还是下课，总是不动声色地盯着人群看。
在做实验的时候偷偷从化学实验室里拿了一些瓶瓶罐罐制作稀奇古怪的东西。那次她被骂的好惨——
反正，比小鸟游你还奇怪很多哦。”
“我哪里奇怪啦！”
我倔强地嘟起嘴。
“还有很多其他事情呢。比如会撒些弥天大谎啦，三更半夜溜进学校，结果因为长相而吓到巡逻的保安啦，还有可以看穿他人想法什么的啦。”
“听上去像是一只借来的猫哎。”
而且还是只臭脾气的波斯猫。我看着有彻川晃动的白色头发，下意识地补了一句。
“哦～语感上比较相近呢，‘借来的猫’。不过，我觉得那并不是怕生，而应该只是讨厌接触别人而已。”
“问题是哪个听上去都不算危险啊？——除了化学实验那个。”
“呼呼，听了接下来的话，你就不会这么觉得了。”
明明不是自己的事情，樱井却像是炫耀般露出得意的小表情。在停顿了一小会后，她才像是揭晓最终答案般，压低声音在我耳边说到。
“……听说她还是个杀人犯哦。”
“——什么？！”
这可真是件了不得的事情。和之前的情报完全不是一个重量级，意料之外的信息被樱井用十分轻佻的语气说了出来，这让我不由得大叫出声。然而在我意识到自己的错误而捂住嘴，打算将身体缩在坐在前面的同学身后时，教导主任的声音从篮球场四面的喇叭内传来：“喂！那边的一年级生！你是不是还当现在还在放假！给我起立！”
呃呃呃呃呃……
早在我发出叫声的瞬间，樱井就将自己的身躯缩了回去。我异常紧张地站了起来，动作促狭地抚平有些皱起的百褶裙。一直盘着的双腿，在站起的瞬间一阵发麻。整个学校内几乎四分之一的人，都像是听到怪声的梅花鹿般竖起耳朵盯了过来，让我产生一种被视线淹没的窒息感。
——啊！你这家伙不许看过来，有彻川！
有彻川粉红的眼眸也停留在像是冰雕般僵在原地的我的身上。伴随着在学生中流动的窃窃私语与嬉笑，在感觉脸颊像是太阳表面那样发热的同时，我觉得有什么东西在眼睛里打转。
“——小鸟游？”
接着，教务主任皱了皱眉，像是十分意外般念出了我的名字。
“虽然我能理解大家在经过了毫无压力的春假后，散漫的心理一时间难以全部收回来，但这里毕竟是学校！是学习的地方！请把精神绷紧，努力完成自己的学业！好了，你坐下吧。”
教务主任并没有让我像是游街示众般继续羞耻地站着，只是在教训几句后就让我坐下了。我一屁股坐回原地，捂着心脏仿佛都要跳出来的胸口，如释重负地叹了口气。
“抱歉啊。”樱井在小声地说了这句话后也没了声音。在老老实实地度过了剩下的时光后，伴随着教导主任解散早会的结语，倍受煎熬的集会终于结束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