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立。”
长方形的沙盒里,响起椅子拖动的声音。
“鞠躬。”
短短的刘海,在低头的时候稍微遮住了前面的视线。
“坐下。”
凌乱不一的,拖动椅子的声音再次响起。
然后,再次进入一成不变的日常。
我的手指微微用力,将黑色圆珠笔推到摊开的书本上,碾过肖像画的面庞,来到鼓起的最高点,然后又将落回来的它接住,再推出去。这样单调而重复的动作,在圆珠笔掉进了书本夹缝的沟壑后轻易的迎来了终结。我只能撑着腮帮子,百无聊赖地看向室内。
我们教室的桌椅排列方式是一二二二一。也就是最边缘的两排孤单地靠在窗边与门口,中间则两个两个的以极近的距离摆放在一起。虽然我就是那孤单的漂流者之一,但我挺喜欢这个位置。在我座位的右侧有个大窗户,挂着天蓝色的窗帘。到了阳光猛烈的中午,朦胧的白色斑点就会布满蓝色的窗帘,让我能想起楼顶夜晚的星空,而且它和阴冷的天台不同,十分温暖。
现在窗帘并没有拉上。我换了只手撑住腮帮子,转头看向窗外。
我并不是不喜欢学习。如果硬要在“讨厌”和“喜欢”里面选一个,那肯定是喜欢。在我接触到的事情里,没有几件能像它一样,只需付出努力,就能拥有收获。虽然比不上水濑那种只是默默读着课本的内文,再用自动笔在课本旁边记下重点就能获得高分的程度,但也是只要埋头念书,就能将成绩赶上去的事情。不过,会被说成“和姐姐一样厉害”这一点,我很讨厌。
我只是不喜欢这种充斥着黑色与红色的,一成不变的学校。
藏青的校服。暗红的领巾。灰色的校舍。黑色的人头。日复一日,日复一日,每天重复着相同的事情,仿佛坏掉的电视,在循环播放着黑白色的小型舞台剧。我看着天边絮状的云朵,回想着这几天发生的新奇事情。
于是,我便又想到了自己参与不进去的时髦话题,星期一丢尽脸的早会,和那个奇怪的女生。我的心情更糟糕了。
我的视线被窗外那只在枝头跳跃的云雀吸引了。它只是在原地小小地蹦着步,每蹦一下,它那同样小小的脑袋就换了个角度看着周围。当那黑豆般的眼睛看向我时,它停下跳跃,与我对视几秒。随后,它发出奇怪的叫声,从枝头飞起,像是被天空吸过去一样,消失在窗口的视野里。
真是只不礼貌的小鸟;我心里有些不满地这么想着。但也可能是我吓到它了。不管怎么样,我又失去了一个可以关注的对象,所以我只能想象那只云雀现在应该在天空下的哪一处,或是躲在哪片云朵的背后。更进一步的,我开始想象,自己为什么不是一只什么都不用考虑的云雀,只需懂得飞翔便能生活的无忧无虑。
不,不。还是不要当云雀比较好。世上怎么可能有恐高的鸟呢?还是当些别的吧。
于是,我便想到了今早上学路上碰到的那只慵懒而可爱,橘白相间的大猫。什么啊,就算是一成不变的生活里,果然也还是有能让人稍微高兴起来的事情嘛。
我开始回忆满溢着幸福的早晨,主要是那只杂毛猫的模样。即使是我小心地摸上去,它也只是微微抬头用惺忪的眼神看了我一眼,随后继续侧躺着享受一天里最早的阳光。我回忆着那仿佛能让人融化的松软手感,和带着阳光温度的暖和软毛。然后,不知怎么就想起《挪威的森林》里那只春天的熊。果然,如果世上有下辈子,我一定要当只浑身的毛像天鹅绒般柔软的可爱大橘猫!
……唔。但是,变成一只猫真的好么?我虽然非常喜欢用手指拂过皮毛的丝滑感受,但这并不能保证在成为了那身美丽皮毛的拥有者后,我还会继续喜欢它。如果因为成为一只猫,而失去了这份感情的话,那简直比死掉还难受。果然还是当些别的吧。
于是,我便想到了蓝鲸。虽然我想目睹的事物有很多,但首当其冲的果然还是蓝鲸。那是绝对无法从书本与电视节目中体会到的感动,是被称作造物的奇迹也不为过的深海巨兽。无论是体积如何庞大的生物,和蓝鲸相比都是如此的渺小。之前在电视上看到的TNT号捕鱼船,目测也有十几米的长度;而蓝鲸可以达到三十多米那么长,再加上接近两百吨的体重,仅仅只是翻个身,就能把整层楼的教室都压垮。这么一想,蓝鲸真是一种让人肃然起敬的生物。
然而当意识里闪过教室的一刻,我的思绪就立刻掉回了自己的身体。我仍然坐在教室的座位上,既不是自由的云雀,也不是慵懒的橘猫,也不是巨大的蓝鲸。这让我的心情又开始簌簌摇摆起来。我的视线继续漫无目的地在教室内飘荡。
藏青的校服。暗红的领巾。灰色的校舍。黑色的人头。
黑白色的世界。
……有种被泥沼吞噬,十分讨厌的感觉。
哐——!
欸、欸?!
教室门口传来的剧烈声响吓了我一跳。我抬头看向声源,在班内同学们聚集的视线中,有栖川扶住门口大口喘气着。
“——有栖川。你今天也在厕所里待了很长时间呢。”
国文老师扶了扶眼镜,语气中充斥着些许不满。
“……十分抱歉。下次我会注意时间的。”
有栖川露出一副好像在后悔着什么的样子。
“希望你能说到做到。好了,回座位去吧。”
“是……”
有栖川长吐一口气。她毫不在意地穿过目视着她前进的其他同学,直接回到了自己的座位——那是靠近教室后门最近的座位,和我的座位刚好处在教室对称的位置。
“又来啦~那家伙真是时刻都不消停啊,都这么持续一个星期了。”
坐在前排的樱井感慨着。
“那个怪女人……有栖川同学到底在干什么呢。”
“天知道——说不定是趁着课休时间在学校里安放炸弹,打算炸掉学校呢。”
再怎么说也不可能吧。
不断搅动着心里的疑惑,我继续盯着在座位抚胸平复呼吸的有栖川。比大家晚两个星期才露面的她,外加那副雪女般的奇妙外表,班上肯定有许多同学想要凑上去和她打交道吧。然而每当铃声响起、老师走出教室的瞬间,她就会立刻从座位上快速站起冲出教室,然后在快要开始上课前才回到教室。而且,每一次回到教室后,都会伴随着仿佛奔跑过度的剧烈喘息,这让她原本乳白色的皮肤也和眼眸一样泛起粉红。
……啊!
我闪电般地回过头,避开了有栖川突然转过来的视线。不行,刚刚这个动作太明显了,她肯定已经知道我在盯着她看了……不对,说到底我为什么要怕和她对视啊!明明我又没做什么错事!
为了证明这一点,我又将头偷偷摸摸地转了过去,瞄了有栖川一眼。
她早就收回了自己的视线,紧盯着抽屉里的某个东西在看。随后她将那件东西收回抽屉里,将因为奔跑而略显凌乱的白色头发撩过耳朵,长舒一口气,打开了书本。我不知为何继续呆呆地看着她的侧脸,随后发现了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
……说起来,在这个只有暗色调的世界里。
唯有那如同火焰跳动着的眼眸不同,是粉红色的呢。
○
“总算放学啦——”
樱井如释重负地长叹,轻易地消失在喧嚣的海洋里。下午三点的阳光照亮空中飘散的尘埃,但空气仍然保持着干净的味道。随着从校舍内涌出的人流,樱井兴致盎然地举起手指。
“话说,回去的时候要不要绕个远路?再去车站前面看看吧!之前小鸟游还没能带我逛完那个服装店呢——”
“抱歉,樱井!我今天也有打工的说!”我双手合十,万分抱歉地回答。
“我今天也有补习班要上呢。毕竟已经上了高中,不能像以前一样浑浑噩噩啦。”
水濑这么说着“嗯嗯”地点着头,黑蜜糖般的柔顺长发也随着她的动作微微晃动。
“哎——大家怎么在放学以后都这么忙呀。”樱井的声音中颇有些失落。
“毕竟都忙着社团活动或者课外班呢。已经是高中生了呀,该开始考虑起自己的未来了。”
“水濑同学看得好远!那不应该是刚进高一就该考虑的事情吧?”樱井露出一副诧异的样子。
“比起这个,”水濑笑吟吟地轻易切换了话题,“我们之前提到的准备都做好了么?明天的露营。虽然用具都可以租借,但是大多数食材还是得自己准备哦。”
“那种事情我早就和妈妈说好啦~她今天会顺便买回来的。明天上午在小鸟游家门前集合,对吧?”
“毕竟我家很靠近电车站口……”
“青木说,他会带自己的女朋友过来呢。樱井呢?之前不是说也会叫自己的朋友过来么?”
“嗯…会怎么样呢。”樱井的神情有些小纠结,“他还没能答复我,所以我打算今天回去后发邮件问问他来着…啊。”
“嗯?怎么了?”
樱井话语末尾明显的停顿让我歪了歪头。
“不,那个是。”
站在校舍门前阶梯上的樱井,将自己的目光越过人群的头顶看向某一处。顺着她的视线,我转过头看向围在学校围墙一角的男生们。
“那是……田径部的几个学长吧?好像在围着一个女生呢。发生了什么吗?”
水濑似乎也注意到了吸引樱井注意力的事件。
“欸,你在说什么啊水濑!那是我们的同班同学有栖川啊。”
“啊啦,是这样么?”水濑有些困扰地揉揉眼睛,“我现在没戴眼镜看不太清呢,只是凭借发型才勉强辨别得出来他们…”
“他们围着有栖川同学想干什么呢。”
“可能是在搭讪有栖川同学吧?不过看那副架势不太像呢…喂,小鸟游!等一下!”
水濑的声音被我抛在脑后。我加速了脚下的速度,努力回想着之前在书里看到的动作示范。
首先,进行一段助跑。然后,在靠近敌人的时候……
离那群男生已经很近了。如樱井所说,有栖川被他们像是围堵一样拦在围墙下。然而即使是这种情况下,她也只是低头沉默着不发一言。
然后,在适当的距离,蹬起右脚,身体腾空。这种情况下也顾不得裙子会不会翻起来啦!
最后,靠着奔跑带来的惯性,并拢双腿!
“嘿呀——!!”
“咳啊?!”
被我狠狠踢中后背的男生,发出奇怪的声音前倾着跪倒在地上。而我虽然立刻左脚着地停了下来,但还是一个趔趄半跪到有栖川前面。
——做、做到了!双脚飞踢!我竟然真的做到了!因为如果没有着力点停止的话根本踢不出去,所以平时根本没法练习,没想到第一次就做到了!
不,不对……现在不是为这件事兴奋的时候。我抬头看向有些搞不清情况的男生们,用汹涌的气势大喊出声。
“——你们一群大男生这么围住一个女生是想干什么呀!!”
那是仿佛连云层与天空都能突破的大喊。一瞬间,仿佛世界陷入了静止。田径部的男生们一脸愕然地低头看向仍然半跪在地上的我;被我踢倒的男生则一脸摸不清情况地坐在地上微微张嘴;就连放学后涌出的人群,此刻也像是中了魔愣般停在周围。只有有栖川,仍然用着那自始至终都如同旁观者的冷漠眼神俯视着我,不发一言。
“——你这家伙在说什么啊。”
其中一个刺猬头男生终于开口了。紧接着,时间也开始流动。
“不要用那种会惹人起疑的说法好不好?我们只是想问问她愿不愿意加入田径部而已。”
“哪有像这样把人围在墙角的邀请方法!”
“这和你没什么关系吧,不分红青皂白,上来就用一记飞踢问候别人的平胸女!”
“喂,小心我揍你哦!”
从地上爬起的我,呼呼地挥舞拳头警告着。即使如此,刺猬头也只是露出一副毫不在意的表情:“之前每次在课间的时候,都能看到她用像幽灵窜过走廊一样的速度跑过教室外面,所以我们才想过来问问的。不过,没想到是个连交流都无法建立的怪人呢。”
“说到底,你那是什么对待学长的态度啊,给我放尊重点!我的衣服都被你踢脏了啊!”
之前倒在地上的男生总算从地上爬了起来,异常不满地凑上前来俯视着我说到。我毫不服输地盯了回去。然而等到凑近了以后,他突然露出疑惑的神情。
“……嗯?等等。我认得你。……你是小鸟游学姐的妹妹吧?”
“诶,真的么?就是那个之前让体育馆两个月都不能用的家伙?”
“是啊。说着什么在初中毕业前做个纪念,结果在校庆的时候做了个超壮观的多米诺骨牌。那次好像镇里的报纸都登过,你没看么?”
“嚯……原来是她么。看上去长的完全和小鸟游学姐不像嘛。”
“这和我的姐姐一点关系都没有吧!”
结果他们突然抛下我们,开始自顾自地聊起天来。打破这僵局的,是一路小跑过来的水濑。
“小鸟游!都说了让你等一下啦!”
“水濑!”
水濑用有些责备的语气说着,掐了掐我的鼻子。紧接着,她露出平时的完美微笑,向眼前的几个男生微微鞠躬,“非常抱歉,小鸟游她平时总是做事不太考虑后果。不过有栖川同学已经和我们约好放学后一起回家,所以如果有什么事情还请下周见面时再谈吧。”
“……不,不用。我们不会来打扰她了。”刺猬头有些不耐烦地挥挥手,“喂,该走了,不然等下部长又会让我们罚跑了!”
仅仅三言两语之间,之前还围在附近的男生们都跟着那个刺猬头往体育场的方向离开了。当人群中围绕着我们的隔离圈也恢复正常后,水濑看着男生离开的方向叹了口气,又转头看向我。
“你难道不能有些身为女生该有的危机感么?刚刚那可是一群男生呀。就算想见义勇为,也应该用些更加妥当的方法吧?”
“反正结局皆大欢喜不就好了嘛。”
“好什么好呀。”水濑用手刀轻轻敲了我的头,“如果下次遇到的是一些混混的话,你自己也会有很大的危险啊。不要老像个孩子一样了。”
“…呜。”
我只能露出一副委屈的样子。水濑无奈地摇摇头,转头看向有栖川。
“……那么,接下来该怎么办呢。有栖川同学,要一起回家么?”
水濑露出微笑,向有栖川发出邀请。直到刚才也只是一脸沉默地看着我们的有栖川,此刻终于有了动作。她微微摇了摇头,轻轻地说了声“谢谢”后,便绕开我们融入已经开始稀少的黑色人流中。
○
熟悉的土豆的香味,从门缝里隐隐飘来。
我维持着将半个脑袋伸出床面的姿势,仰面横向躺在床沿,翻动着手中的小说。正值初春的现在,没有在室内灯下乱窜的蚊虫,书本遮住了射向脸部的大部分灯光,只有少许地投在没被刘海遮住的额头上。在如此舒适惬意的家中,以像猫一样尽情舒展身体的姿势躺着,我却完全看不进半个字。
如果凡事能靠开头与结果来概括的话,那这大概是我一生中所经历的最糟糕的一周了呀…
而且,自从上了高中以后,我总会产生一种自己的想法和大家有一定的距离的感觉。
我是不是做错了什么呢。还是说,我是被大家抛下了呢。
我的视线停顿在“思想有着一半的疾病或一半的傲慢”这句话上。
……难道是我的想法过于傲慢了么?还是说,连这份思考也是病态的产物呢。我小小的脑袋根本思考不出它的本意,而且总觉得心里充斥着被窥视内心彼侧的恐慌。我啪的一声合上这本从姐姐房间里拿来的难懂的书,将它扔到桌上。
……算了,不要考虑这种烦人的事情啦。比起这个,不如多想想明天的野炊吧。这可是进入高中以后第一次的野炊,而且还是和新同学一起——虽然和初中相比少了些人,但也多了些新的朋友。一想到这里,刚才还郁结在内心的烦闷就顷刻间消失不见了。
“星期六~星期六~”
我开心地边哼着不知从哪听到的调子,边推开门走下楼梯。如果说将日曜日(星期日)决定为休息日的是上帝的话,那么提出实行双休日的人一定是能和神明比肩的厉害人物。这么一想,所谓的上帝也没什么了不起的嘛。①
“小萤,我说要你把房间收拾一下吧?”
“那种事情等吃完饭再说啦!”
“要是明天我清理房间的时候,把什么东西当垃圾丢掉了也不要怪我啊。”
“知道啦知道啦!”
妈妈的声音和我的回应,在不长的走廊里来来往往。我漫无目的地在走廊上啪嗒啪嗒地走来走去,不知为何想起稍早时候俯视我的那双粉红色眼眸。
“别在走廊上走来走去吵死人了!还有,在家里也把袜子穿上!”
“好——好——”
我一边敷衍着的附和着,心里思考着自己也不太理解的有的没的,同时左脚一转,右脚一伸,打算拐入家里的客厅之时——
我仿佛听到了脆弱的骨头与门槛发出了无比亲密的碰撞声音。
“额、额……啊,啊啊……!”
连像样的惨叫都无法发出,我浑身颤抖着,慢慢半蹲在地上。
缓缓地抚住传来深入骨髓的疼痛的小拇指。
“哇啊啊啊啊啊!!!”
“又怎么了!不要成天有事没事鬼叫!”
“小拇指它……小拇指它……!”
这么快就遭天谴了……果然在背后说神明的坏话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呀……我痛苦地蜷缩在地板上抱住自己的右脚指,充分认识到了这一点。
然后在妈妈拿着菜刀走出厨房的那一刻,我也充分意识到人的忍耐度是有限的这一点。在妈妈还没有把“那就把它切下来”这句话实现之前,我赶紧爬进了客厅。
唉唉……结果这一周的学校生活还是以这么惨绝人寰的经历作为结尾啊……
真想找个没人的地方大喊一顿……
文章注释:①其实在圣经故事里,上帝原本将星期六定做安息日,不过在耶稣复活以后的321年,罗马的基督教将安息日礼拜改为星期日礼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