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黄银杏叶堆积的街道。
莉莉站在街道的一端。人行道上的行人稀稀落落。秋风掠过她米色风衣之上浅灰色披肩的边缘,也仿佛轻轻撩拨着她的心绪。涂上明艳的口红,簪起优雅的秀发,思乡的渴望从未如此热切,于心中砰砰跳动。放眼望去,秋日的街道绵绵不绝,犹如没有尽头。可她分明能看见,在那道路的末端,一幢古老而高贵的房子安静地卧着,常青藤爬满了整个架子,秋菊在墙角开放,泉水汩汩,镂空雕花的大门旁,敬爱的老管家巴尔伫立着,手臂上挂着白色毛巾,等待她的归去;房子面向庭院的书房窗户打开着,窗边坐着她日夜思慕的人的影子……他正皱着眉头,一只手拄着下巴苦思冥想,同时在纸上写写算算。轻风吹拂,一只喜鹊落在窗台上,引起他的注意,他知道,这只喜鹊带来了她归来的讯息,于是立即从书桌前站起身来,急匆匆地走出书房……有多少时间没有见了呢?怕是两年有余吧。自从两人去往异地求学以来,由于假期相互错开,总是缺少见面的机会。再加上学业沉重,有时连回家都成了奢望。明明是如此亲密的一家人,却总也不得团聚,令人黯然叹息。好在今年的秋天,仿佛上天终于感受到她的寂寞,网开一面,将两人的假期奇迹般地重合。她也深知这一次仿若奇迹的相聚是多么来之不易,对着镜子认认真真打扮一番,才踏上回家的路途。落叶袅娜着落在她的肩上,她换过提着棕色挎包的手,轻轻地掸去;殊不知米色的宽檐帽上也落了一片,仿佛一只静止不动的枯叶蝶。她小心地呵了一口气,似乎要肃清秋季空气里的寒意,然而只是作为下定决心的一种仪式,重又将一只手塞进风衣口袋里,望向头顶的澄澈蓝天,又望向被火红槭树包裹着的道路尽头,终于迈开脚步。
一步又一步,落在彩色石砖的路面上;一个又一个,与行人擦身而过。莉莉感到离家越来越近了,甚至慢慢能听见常青藤的低低私语。
汽车在袅袅的青栎道上行进。
夕阳的余晖照进车窗,将她的侧脸染成金黄。路边联排的房屋映入眼帘,数着门牌号的变化,莉莉知道那幢朝思暮想的房子就在不远的地方……虽说时过境迁,但为何才过两年,这些她所熟知的人家就变得如此陌生?也许它们并无变化,是她变得陌生了。想到这里,莉莉又感到惴惴的不安,不由自主地抓紧了膝上的帽子。
然而担心是多余的。待停稳后,车门被温柔地打开,老管家巴尔正笑容可掬地迎接她:
“小姐,你终于回来了!”
“巴尔……”
在管家的搀扶下她下了车,抬起头仔细地打量一番,才发现老人的双鬓与胡子一如既往的雪白,尽管身板瘦削,却依旧结实。这位忠诚的人从莉莉的父亲那时候起就一直忠诚地服侍着他们家庭,如今已年近六十。但是,巴尔脸上的沟壑或许不会再增加了,他不会再老去了,她如是想道。
“我身上有什么奇怪的地方吗,小姐?”
“啊不……”
“我们分开才仅仅半年呢。话说回来,小姐倒是变得更漂亮了。”
“真的吗……”她不由得脸红了。学校里也经常听到类似的话,可她知道那不过是奉承罢了,一向不为所动;从巴尔的口中说却仿佛具有一种奇特的魔力。明明是最为亲近的家人……还是与今天这不同寻常的日子有关?
“是化妆的缘故吧……”
“嗯,原来如此。我还从未见过这样光彩照人的小姐哩。让我猜猜,是什么原因呢?该不会是……”
“不要开我的玩笑了,巴尔!”她有些着急地嗔道。
“好,好。不过我想说——少爷已经在家了。”
“什么?”她怔住了。现实竟然与想象相符……使她一下子透不过气来。好不容易回过神,才想起之前收到的信中曾写道,他可能要早到家一天。只是未曾想到如此准确地按照预期实现了。然而她究竟在为什么而不安呢?是因为现实过于虚幻而难以置信吗?
“是真的,巴尔?”
“当然啰。少爷现在大概正坐在客厅里吧。”
莉莉听闻,松开了抱着管家臂弯的手,向前走了几步,紧接着,突然像小孩子般跑起来,越跑越快,钻过雕花的大门,穿越芳草遍地的中庭,蹬上短短的木台阶,一口气来到了布满淡淡条纹的胡桃木门前。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如此兴奋。胸部上下起伏,气喘吁吁,莉莉将手背靠上厚实而细腻的门面……却无法敲下。犹豫了一会儿,然而好像几个世纪般漫长。巴尔是否正在背后笑话她呢。但她管不了这么多。最后,终于鼓起勇气,敲了下去。门应声而开,原来——只是虚掩着。
迎面而来的室内熟悉的石兰芳香令莉莉真正觉得回到了家。客厅的各个角落一如以前摆放着君子兰、虞美人与富贵竹。乳白瓷砖铺就的地面温润如水,墙壁上挂着的华丽的波斯地毯一尘不染,夕阳的余晖挥洒入室内,将所有东西染上了淡淡橙色的光辉。窗台上的风铃在微风吹拂下晃出清脆的响声。这一切都与背对着她坐在沙发上的那个人完美地统一在一起,仿佛缺少了他,一切便要失去灵魂;他是这里的主人。或者说,在莉莉的眼里,整幢房子跟随着那个人活过来了……
“曼!”她睁大眼睛,喊出他的名字。
被称作曼的男子转过头来。“莉莉。”他说道,难以掩抑语气中的激动。他从沙发上起身,向莉莉大步走来,首先给了她一个拥抱。
“好久不见。”
他深情地说。
莉莉被自己的心情所窒息,说不出话来。两年多的日子,对于从小一起长大的他们两人来说是多么漫长的时光啊!如今的重逢就如梦一般,她拥抱着的真的是那个叫做曼的人吗?会不会是一个假装成他的人,来骗取她的喜悦?然而必须是他——这份熟悉的气味,仍然令莉莉陶醉。如此令人安心的气味……
他们相拥了许久。
“让我看看你好吗?”
曼松开手,像一个等待体检的新兵腼腆地站立着。高挑的个子,白皙的肌肤,精巧的五官,像一束纯白的兰草一般,强烈地吸引着她的目光,甚至令她头晕目眩。他穿着整洁的白色衬衫与修长的黑色长裤,如他的风格般简约。两年过去,曼似乎没有在学校里沾上任何不良的习气,除了越发英俊之外,更无本质的变化。重要的是,他仍然爱着她……他的眼神毫无保留地告诉她。
回过神来,莉莉发现曼正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你在看什么?”
“我在看你呀。”曼说道,“莉莉,你实在漂亮多了。”
莉莉听闻,羞赧地侧过脸去,双颊飞上两片绯红:
“哪里……”
曼再次拥抱了她。
晚餐是莉莉两年以来见过的最为丰盛的一次。即便半年前回到家里,也没有这样的待遇。看来巴尔为了三人的团聚可谓不遗余力。他高超的厨艺使桌上的每一道菜肴都像星星一样璀璨。无论是松露、鹅肝、牛排、烤鸡、鱼子酱……甚至连沙拉也美不胜收。莉莉很想夸奖巴尔几句,可是见他一板一眼故作正经地切着牛仔骨的样子,也不得不将到了嗓子眼的赞美收回去。巴尔一直把这些当作他份内的事情,从未要求任何溢美之词,这恐怕是他当管家几十年来养成的宠辱不惊的习惯吧。但他一定用余光瞥见了她欲言又止的样子,或者享用美食时陶醉的模样,而在心理暗暗得意。莉莉正私自揣测着,这时坐在另一边的曼向她使了个眼色,她才总算明白就连昨天的晚餐也比不上这一次。
似乎有些饱意了,莉莉轻轻呼了口气。巴尔却不知从哪里变魔术般拿出一瓶白葡萄酒,拔出木塞。
“巴尔,这是?”
“这是老爷库存里留下的一瓶雷司令。”
“父亲的酒……”
“唔,今天这样难得的团聚之日,小姐难道不觉得应当庆祝一下吗?……少爷也这么觉得吧?”
“嗯,是啊。”曼点点头。
“老爷一定会感到高兴的。”
巴尔为莉莉,曼和自己优雅地斟上酒。然后提起酒杯,说:
“干杯吧!”
三只酒杯撞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响声,杯中清澈的液面如小船般摇晃。
三人一饮而尽。巴尔和曼面不改色地放下酒杯,只有莉莉感到脸颊发烫,好像渐渐要燃烧起来。
她搁下酒杯,微微垂下眼帘,因为老管家的话想起了父亲。十几年前,也就是在她大约六岁的时候,父亲由于过分悲痛于因病去世的母亲而积郁成疾,溘然长逝……那真是一个令人神伤的悲剧。原本热闹兴盛的家庭,连续遭遇两个致命打击,最终只剩下落寞的空房,只剩下孤零零的她,巴尔,和曼。若不是在巴尔的照顾与曼的陪伴下,她的命运会如何呢?……恐怕将成为孤儿院里无人怜悯的存在吧。无人怜悯,无人眷顾。想到这里,她才发现自己是多么的害怕孤独。即便是设想孤身一人也难以忍受。难以忍受——她的肩膀不由得颤抖起来。
“小姐,不舒服吗?”巴尔关心地问道。
隐约间曼也投来担忧的目光。
莉莉抬起头,紧紧含住眼眶里的泪水。她提起酒杯,说:
“巴尔,再加一点葡萄酒。我只是……很高兴。”
晚餐过后,聊了一会儿天——大多是每人讲述自己近段时间的所见所闻,巴尔便认为莉莉经过一天的舟车劳顿,应当早早上床休息,第二天才不至于过分劳累。说完就像对待当年的那个小女孩那样将她赶上二楼的卧室里。莉莉央求曼先在自己的房间里呆一会,再回到他的房间——隔壁原来父亲和母亲的卧室。“说些悄悄话嘛——总之,巴尔是不会懂的。”在关上门前,她对老管家说。“啊啊,年轻人啊。”巴尔苦笑道,然而还是嘱咐她要尽早休息。
莉莉在久违的柔软的床上坐下,曼则坐在了书桌前的椅子上。究竟该从哪里开始呢——话题——明明方才如此的口若悬河。莉莉感到了些许紧张,不过却不是那种面对生人的不知所措,而是由于太过熟悉而欲言无语。想来想去,她只好开口说:
“今天天气怎么样?”
说完,她便意识到自己问了一个愚蠢的问题,连忙掩嘴。而曼似乎也没有料到居然是这样的问题,不由得笑了起来。
莉莉也跟着笑了起来。这样一来,她的紧张也烟消云散了。接下来的话神奇般地自动来到嘴边,仿佛水到渠成。莉莉将心中种种真实想法和盘托出,渐渐眉飞色舞,曼也边倾听边不住点头,并不时进行补充和说出自己的看法,两人都变得越来越兴奋。不知不觉一个小时过去了,却还未有倦意。
“曼,”莉莉说,“你的成绩是不是很优秀?——虽然你从来没在信里提起过。”
“嗯,是啊,基本都是满分。只有两门……”曼轻描淡写道,转而想起似的又问,“我是不是应该谦虚一点,莉莉?”
莉莉忍不住笑道:“已经不需要了。”
不可思议。曼的专业是数学,能够在几乎所有的课程中得到满分,似乎只有天才才能办到。不过这就是曼,一直以来的曼,莉莉相信着的曼。无论他在这个方面得到怎样的成就,莉莉都会视为理所当然,并把它当做自己的骄傲一般对待,因为……
“我们新闻专业的竞争十分激烈,看来我还需要好好加把劲才行。”莉莉说,“这样才能赶得上你呀。”
“是吗?莉莉……”
他们继续聊了下去,聊到夜色越来越浓重,月亮在空中缓慢地划过轨迹,繁星围绕着北极星永恒地转动……最终两人双双躺在了床上,聊起童年时候的事情。他们想起爬树、捕知了、抓麻雀(后来又放了)、打果子、钓鱼、游泳,甚至过家家(偶尔)的游戏。两人还谈到了种种糗事,譬如打破西格尔太太家窗户玻璃的那一次——曼说是那一年的7月28日,莉莉再度惊叹于曼如同超忆症患者一般精确的记忆力。
“那时候你什么都不会呢,曼。”莉莉道,“还是我教的你。真可笑——那时我明明没比你大多少,却煞有介事像个老师似的。但你一教就会,之后做得甚至比我也要好,真是让人嫉妒呢。”
“现在还嫉妒我吗?”
“不了。”莉莉转过身来,正对着曼,道,“你猜猜是为什么。”
“我猜……”
“现在先别说出答案。”她用食指止住他的嘴唇。
半晌,两人无语。而当窗外澄澈的夜空中划过一颗转瞬即逝的流星时,莉莉开口小声道——
“呐,你爱我吗,曼?”
第二天清晨,花园里传来嘤嘤的鸟鸣。用早餐的时候巴尔说,这一天将会有客人前来拜访。这位客人是他们昔日的邻居,那位长着大胡子、又高又胖的欧罗普先生。他如今仍对他们念念不忘,因此又登门做客。
“这位欧罗普先生,”莉莉一边在吐司上涂抹果酱,一边说,“就是隔壁那个曾经在池塘里种西葫芦的那个人吗?”
“西葫芦种在菜圃里。”曼纠正说。
“啊,没错,菜圃里。”
“是啊,”巴尔道,“他原本是退休了吧,闲来无事才种西葫芦的。没想到种着种着受到了控告,于是搬走了。”
“什么控告?”
“总之是犯罪的控告,具体我也不十分清楚。但欧罗普先生可是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打赢所有的官司。之后他也没有闲情逸致再搬回这里了。”
“呀,喜爱种西葫芦的人却是个疑似罪犯,这可是条大新闻。”莉莉感兴趣似的说。
“这样背地里说人家坏话可不好,我未来的记者小姐。”老管家看了她一眼,道:
“他可是老爷生前的朋友呢。”
欧罗普先生与那时相比并没有太大变化,莉莉觉得,除了引以为傲的红色大胡子变得白了一些而已。他坐在沙发上,腆着大肚子,仿佛就要挤压到茶几一般。据说,他就是那个曾经对作为研究者的父亲给予多方面帮助的人,但看样子不是很令人信服。欧罗普先生非常健谈,可谓滔滔不绝,抽起烟来也毫不吝惜,一根接着一根。很快,客厅里便弥漫着烟草与石兰的古怪混合气味。
莉莉受不了这样的气味,也因为前一天晚上的彻夜长聊而在谈话过程中昏昏欲睡,就示意了一下,站起身来想要离开。走的时候还扯了一下曼的袖子。
她来到房屋背后的花园里,闻到花草的清香,精神略微为之一振。身后曼也跟随着出来了。
当下,客厅里只剩下巴尔了吧。尽管感到有些抱歉,但也希望巴尔能应付这一位古怪的客人。莉莉想。
父亲的朋友,究竟与父亲有多深的交情呢?
这样的问题不想也罢。她闭上眼睛。父亲已然逝去。来访者只会徒增她的伤悲。
她转过身去,见到曼睁大了眼睛,显然在对什么感到惊讶。
“怎么了,曼?”
“看——”他指向某处。
只见花园的不起眼的一个角落里,一株夹竹桃盛开着。白色花瓣化作五份裂开,看上去是那样柔嫩而弱不禁风。在这样的落叶时节,竟还有绽放的夹竹桃,令人感到不可思议。“是巴尔种的吧。”莉莉喃喃道,向花朵走过去。近了,一阵清幽的香气传来。一直默默无闻地呆在不为人知的角落里,绽放——然后凋谢……这香气之中似乎隐隐藏着寂寞的悲叹。莉莉不禁鼻子一酸。她伸出手,想要去触摸那纯白的花瓣。“小心,夹竹桃有毒。”曼道。“可是,她是多么美啊。”莉莉低声说,爱怜地抚摸起花瓣的一端。“是吗?”曼听闻,想起什么,弯下腰去。
“……曼,这是?”莉莉缓过神来,才发现她的秀发上不知何时多了一朵夹竹桃花。“不要动。”曼道。尽管这被风所吹落的花朵业已凋零,然而犹然保存着它的风韵。洁白的花瓣与莉莉金色瀑布般的头发相互映衬,在阳光下闪耀着动人的光彩,纵使是曼也没见过这样美丽的她……花草间伫立的莉莉犹如一尊完美的女神雕像。“谢谢……”莉莉的睫毛下流出晶莹的泪珠,轻轻倚靠在曼的身上,抬起头来,慢慢靠近他的嘴唇……她愿意回报拾花者一个长长的吻,一个充满爱与芬芳的吻——
“小姐、少爷,”一个声音在花园门口处响起,是不适时到来的忠诚的巴尔,“欧罗普先生就要离开了。不去打个招呼吗?”
莉莉慌忙离开了曼,压住喘息,故作镇定地说:
“当然。”
她拉着曼急步经过巴尔的身旁,出了花园,向房子的大门走去。背后却仿佛感受到了灼灼的目光。
晚餐依旧相当丰盛。可莉莉显得心不在焉,大概连巴尔也注意到了。随意扒了几口饭后,她便起身告辞上楼,回自己的房间去了。
背靠在墙上,莉莉仍然回想着这一天发生的那一幕。尽管只是短暂的一瞬,却令她的心犹然砰动。她还记得曼那轻巧的举动,那手指触到的她的发丝的微微颤动,那喜悦的眼神,与那浅浅的笑容,这难道还不足以说明一切吗?……即便最后的吻没有完成——没有完成,亦不值得惋惜。若是巴尔目睹他们真正地亲吻了,不知该会多生气呢,虽然她从未见过他的明显的怒容……这样想来,原本缺憾似乎也成为幸事了。可她还是念念不忘,仍旧情不自禁地从心底感到可惜。如果那个吻……
对了,她突然想起那朵花来。在花园里临走的时候,她并未忘记带走原本只是轻轻卡在头发间的夹竹桃花。那朵花现在在哪里?她将它不小心遗漏了吗?……她匆匆翻遍全身,总算在衣服的夹层里找到了。
莉莉将有些皱缩的纯白花朵小心地放在掌心,仔细端详,才发现它再差一点就要四散零落,花瓣间只是艰难地维系着。
多么柔弱,而易受伤害……
莉莉想道。却不知为何。
她决定把它保留下来,作为书页间的压花,和永远的陪伴。
她寻思着可以存放压花的书,才意识到最好的地方莫过于那本她最为珍视的日记本。它就放在书桌右侧最底端的抽屉里,在一些杂志和废旧文件的底下。
莉莉走到书桌前蹲下身子,拉开抽屉的时候,突然感到太阳穴小小跳动了一下。一种不祥的预感在心中产生。那些覆盖物从未如此薄过。她颤抖着双手将它们取出,几乎不敢正视其下的东西……等到她鼓起勇气定睛一看,却见到一如她最难以接受的情景——
日记本已不翼而飞。
眩晕感在脑中沸腾,莉莉好容易坚持没有晕过去。她踉跄着出了房间,抓着扶手跌跌撞撞地跑下楼梯,不住地呼唤巴尔和曼的名字。听到喊声的两人立马从餐厅飞奔出来。
“小姐,发生什么事了?”巴尔扶住莉莉,说。
“我的日记本……不在原来的地方。”莉莉流泪道。
“原本是放在哪里?”
“书桌右侧……最底下的抽屉。”
“……怎么会有这种事!”巴尔沉思一番,皱起眉头道,“我从来没有碰触过小姐房间抽屉里的东西,也没见过那本日记本……少爷有看见过吗?”
“我也没有。”曼说,“我曾经看见过莉莉在写日记,但从不记得她把日记放在什么地方。”
“那么,少爷先好好陪着小姐,我把整个房子都搜寻一遍。”老管家如是说道,便果决地走开了。
“巴尔……拜托了。”莉莉在他身后低声泣道。
曼扶着莉莉回到她自己的房间。地板上仍散落着拉出的抽屉和凌乱的书页纸张。他让她在床上躺下,慢慢镇静下来。
“莉莉,”他尝试着安慰道,“其实,就算日记本找不到了,所有的事情也都还记在我的脑子里。”
莉莉向窗边慢慢侧过头去,脸上还带着泪痕,“不,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呢?我记得过去的每一天你和我所做的一切。无论是小时候的事情也好,后来慢慢长大的事情也好……比如,那一天,6月14日那天,你央求我爬树去掏鸟蛋,结果却掏出了一窝叽叽喳喳的小鸟……”曼学着小鸟叫起来,模仿得惟妙惟肖。可惜莉莉没有什么反应。“还有那一次,是3月25日吧,去小溪边钓鱼,没想到上钩一条快两英尺的鳟鱼,要不是你抱住我,恐怕我就要跌到水里了吧!……莉莉,你还不相信我的记忆力吗?”
“……不,”莉莉怀着投向窗外的空虚的目光道,“不是记忆力的问题。”
“那么,到底是什么?……我无法理解。”
“是……心情。”莉莉低语道,“曼,你还无法理解吗——”
曼怔住了,仿佛听到另一个世界传来的声音。他僵直了身子。
“日记上记载的……是我对你的爱呀。”
这句话,如同窗外的雨点,轻柔地落下。
豆大的雨点接二连三地落下,房间里一片黯淡。
“你对我的……爱?”曼迟疑道。
“没错,曼。”
莉莉从床上缓缓起身。
“我对你的……爱。”
这样说着,她轻轻从后方抱上他的肩膀。
“呐,你爱我吗,曼?”
再一度,她问道。
如前一天晚上一般,曼答道——
“我爱你,莉莉。”
莉莉全身颤抖了一下。
“转过头来,让我看看你的眼睛……”
曼转过头,漆黑的眼睛像有什么在闪闪发光。
“呐,你爱我吗,曼?”
“……我爱你。”
莉莉直视着他的眼睛,咬紧嘴唇。接着,像是在与什么抗争一般。她紧紧闭上眼睛。紧紧闭上眼睛——许久——她开口道——
“那么,让我们逃离这里吧!”
“逃离这里……为什么?”
“逃到一个不为人知的地方,”莉莉低声说,“各自找一份工作,然后结婚,过上属于我们自己的生活。不必在意巴尔,不必在意欧普罗,不必在意其他任何人的目光,过上我们自己的生活……”
“我们自己的生活……”
“是啊,我们自己的生活——曼,难道你不想要这样的生活吗?”
“我想……”曼喃喃道,“我想……我想要。”
“让我们一起……”莉莉将头靠在他的肩膀上。
“可是……可是,”曼震颤起来,“莉莉,你知道……你是我的姐姐……这是不被允许的!”
“所以——”她搂住他的脖子说,“我们才要逃离这里!逃离这里……就可以隐姓埋名……没有人知道我们之间的关系的……”
“可是……”曼突然抱住脑袋,“无法理解……我做不到……”
“你做得到……如果你爱我的话,曼……”
曼转向莉莉,发现她的眼中泪光闪闪。
“你一定没有欺骗我,对不对,曼?”
“我没有,”曼说,“我从来没有欺骗你。”他偏过头去,望向窗外的雨帘,目光却迷茫地游离在四周。“从来没有……”
“明天夜里。”莉莉低声道,“当午夜的大钟敲响第十二下的时候,我们就离开这个地方。”
“明天夜里……”
“是的,明天夜里……
“千万不要抛弃我!”莉莉说,却又柔弱地流下眼泪。“因为我相信着你,曼……”
她给了曼一个深深的,白天所未完成的吻。终于——一切都闭合而圆满了。
“这是我们的约定……”
这一天是多么漫长。巴尔一如往常,恪尽职守;曼一言不发,沉默寡言;莉莉竭力维持着常态。无比渴望的心灵等待着暴风雨的降临,并在黑暗中震颤不已。何处是黑暗?何处是光明?两者的分野又在何处?暴风雨之后会带来更为深沉的黑暗吗,抑或是耀眼的光明?所有的问题都置之度外了。此刻唯有等待,唯有祈祷,唯有颤抖,而凭借着本能和冲动行事。凭借着本能和冲动……莉莉持着刀叉的手颤抖不已。迫近了——迫近了——令人畏惧十分而又望眼欲穿的时刻……古老大钟的钟摆来回摆动。夜幕渐渐降下,如同一道帷幕被拉起:星辰在闪烁着吗,又或者他们被蒙蔽了双眼?;风吹林尖,哗哗作响,如浪潮般拍打着窗户。窗前的莉莉穿上了风衣,提起了手提箱。镜面似的窗子映出她苍白,因激动而失去血色的脸……轻敲房间的门,门开了。曼站在她的面前。她看见他的眼神中决然的许诺。走吧,牵起手来——木质楼梯在脚下吱呀,穿梭过走廊的灰色影子,风铃发出告别的清响,石兰的芬芳缭绕着给予两人以拥抱,胡桃木门嘎吱合上,踏下短阶梯——一如那天到来一般,青草地毯铺向雕花的黑色大门,镂空花纹中穿过两人的身影。黑漆漆的夜里,路灯闪着迷蒙的光;那一侧是白桦林,不为人知地通向隐秘的圣地。暗金色而参天的树构成有如地毯上的参差花纹,落叶小船般在脚下晃动。载向远方——远方……头晕目眩了吗,令人惊叹的未来的华丽画卷……犹如针扎着的刺痛贯彻全身,和风化为燃尽山林的热火,照亮了黑暗,照亮了黑暗中的那一个出口……两个奔跑的身影化为剪影,时时重合又分离,在斑驳的叶间变成颤抖波动的水纹,旋又变成蝴蝶翅膀上的相依的彩色条纹……扑扇翅膀,于是便飞向苍青的天穹……直到枪声如鸟雀般骤落。
曼的身躯在莉莉面前直直倒下,犹若被飓风吹倒的柔弱之树。
莉莉扑到他的身上,大声呼喊他的名字。……渐渐仿佛成为无声的幻灭。
她闭上双眼,无法直视。凄怆之声却无法发出,只化作两行悲痛之泪。
一个人影提着猎枪走近了。是巴尔。年老的管家瞄准了曼的头部。他来到莉莉面前,抚住她的肩膀。沉痛之情在他的脸上如被云团遮蔽的月般缓缓浮现出来。他流下老迈的泪水,道:
“再也修不好了……莉莉。”
那是莉莉十岁生日的前一天夜晚。
因为激动而难以入眠的她,提着灯笼型电灯在走廊上走着,想要到花园里去。忽然,耳边隐约传来地下的响声。她循着声音来到储物间,那里开着一个小门,通往地下室。声音就是从这里面传来的。莉莉从来不敢一个人进入地下室过。可这一次,她鼓起了勇气——也许,神会在她生日的时候保护她吧。蹬着向下的阶梯小心翼翼地往下走去,灯笼周围灰尘四散飞舞着。越往下越是黑暗,但莉莉并不想回头。因为,声音又响起了。仿佛是什么东西在地上挪动的响声。黑暗中似乎有一个人在拖动一个袋子。她定睛一看,那不是巴尔的身影吗?
“巴尔!”她喊道。
人影停下了动作。过了一会儿,点亮了灯,确实是巴尔。他惊讶地看着莉莉,说:
“小姐,你怎么在这里?”
“听到声音我就下来了呀。话说……巴尔,你正在拖动的东西是什么?”
“只是一些……垃圾而已。”巴尔说,但底气却不是很足。早熟的莉莉一下子就看出来了——
“告诉我好吗,巴尔?巴尔……”
经不住莉莉的央求,老管家还是放弃了自己的坚持。他叹了一口气,道:
“但是,只能看一眼哦——只能看一眼,就要合上。”
莉莉满口答应。
于是,麻布被掀开——
一个令人惊艳的美少年出现了。他的肌肤是那样白皙,五官是那样精巧,四肢是那样纤弱——可是,他却一动不动,目光迷离而无神,犹如死了一样……
“这不是一个人吗,巴尔!”莉莉吓了一跳,“你怎么能把他扔掉呢?”
“说来话长……”巴尔欲要将麻布合上,却被莉莉阻止,“莉莉,这样可不行,我们不是说好只看一眼吗?”
“不行,巴尔。你先告诉我他是谁,你为什么要把他扔掉……告诉我嘛,巴尔!”
“他是……”老管家再次经受不住央求,如实说,“他是老爷留下来的机器人。据说凝聚了老爷的研究和心血,能主动地学习人的一举一动,还能长大,最后长大以后就和人没什么两样……”
“爸爸的机器人……”莉莉不禁鼻子一酸,“那为什么还要把他扔掉呢,巴尔?不要这么做……”
“那是因为老爷生前的一个好朋友让我这么做的。他说,这种机器人虽然能变得和人一模一样,但连人的一句话也不能理解,如果让他长大,一定会带来不好的结果的……”
“可是他看起来根本就是一个人嘛!怎么可以把他像垃圾一样丢掉呢……”
“那位先生可以说是最了解老爷的人了,既然他这么说了……”
“我不管!”莉莉抱住巴尔,哭泣着说,“求求你,巴尔,不要这么做……”
“我不这么做,又该怎么做呢,小姐?”
“把他留下来,”莉莉抬头看向巴尔,泪水在眼眶中打转,“让他也住到我们家好不好?”
“他可是会带来不幸的呀,小姐……”
“但家里只有我们两个人。我很寂寞呀,巴尔……如果他也住在我们家里,就可以和我一起玩了……巴尔,答应我……”莉莉突然想到了第二天的生日,立即说,“把他作为我的生日礼物好不好,巴尔?”
“这……这是不行的呀,小姐……”
“我只想要这一个礼物,行不行?明年的,后年的礼物我也不要了。只要这一个,好吗,巴尔……”
“这不是今年,明年,后年的问题……”
“巴尔,求求你了……”莉莉哭得更伤心了。
巴尔抹了抹额头上的汗,却也无可奈何。那哭声越来越大,渐渐要充斥整个房子,肝肠寸断,悲痛欲绝。巴尔见不得莉莉如此悲伤的样子,心头一软,只好说:
“好吧,小姐,我答应你。”
莉莉听闻,终于停止了哭泣。她眼中闪着泪光,抬头望向巴尔——
“真的吗?”
“是的。毕竟是老爷留下的东西……但是我有一个条件。”
“条件?”
“嗯。因为那个人这样和我说过……如果小姐你和他相处的话……你千万不能爱上他。”
“爱上他?什么意思……”
此时的莉莉是否懂得爱的含义呢,老管家也不知道。但他仍旧说道:
“记住,莉莉,千万不能爱上他,不能对他动心……因为他根本无法理解爱。”
“无法理解爱……我知道了,巴尔。我不会爱上他,也不会对他动心的!”莉莉笨拙地模仿着说完,重又欢快起来,“这下总可以把他留下来了吧!”
“告诉我,小姐——你真的不会爱上他,或者对他动心吗?”
“绝对不会的,巴尔!”莉莉信誓旦旦地说。
一秒,两秒,如几个世纪般漫长。巴尔凝视着莉莉的眼睛。
“好吧……”管家点点头。他无法判知自己是否作出了一个正确的决定,然而……
“——那么,作为家庭的一员,他还需要一个名字。”
“名字的话,我早就想好了,巴尔!”莉莉欢快地说,“你们都不把他当作一个人来看待,而只把他当作一个机器人,还要把他丢掉……但他分明是一个人嘛!怎么能这样对待他呢?所以他的名字就叫做——曼(Man)!”
“啊啊,‘曼’么……也算是一个不错的名字呢。”
巴尔苦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