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坠落,倾颓不可挽转。五彩的晚霞有如天幕燃烧,横亘天际。又如红、黄、紫的残片,纷纷剥落,扬起在血红的大火和耀眼的金光之中,灼烧,殆尽。
栏杆落下暗淡而微弱的影子。黄昏,是白日与黑夜的分野。一只黑鸟的影子掠过空中,渺茫、模糊不清。橘黄色的光芒笼罩着天台的地板,泛起氤氲之氛。
在迷离、朦胧如同夏日的空气中,午后蒸汽最后的生命将要随夕阳从这世上抽离,两人在栏杆旁相对而立。
他望着她漆黑的长发,入神地望着。
她也望着他,眼中是宁静深邃又微微激荡的湖水。
他上前一步,将脸紧贴在她的头发上。鼻端传来冰凉的沁人芳香。他嗫动嘴唇,说:
“……我爱你。”
然后,在他的注视下,她缓缓开口,道:
“……我也爱你。”
宛若一声轻叹。
拥抱着的两人,仿佛要到达日暮的尽头。黄昏的燃烧的天幕下,两个黑影几乎融为一体。她黑红的裙摆犹如花朵绽放,如此猛烈地怒绽,要将两人淹没在无边的黑红花瓣之中。他抱着她双双陷落,脚底柔软有如无物,一无所知地坠落着,直到被最后一片花瓣下熊熊燃烧的暗红色大火吞没。
月夜。淡淡的两抹影子。九时三十分。此时学校空无一人。
夜来香散发幽香,随清风弥漫至天台。如约而至,灰色的短裙,深青色校服衬里的白衬衫的领口依然随意地敞开着,迈着有条不紊的步伐。
她停下脚步,稍显疑惑。
空无一人。
她缓缓转动视线,从侧面可以看见她乌亮的长发边柔滑的脸廓,以及明亮的眼眸;那眼睛映射着月亮犹如澄澈的琥珀一般透着光。
他从一旁的仓库后走出。
“你……”
她看见了他,却并未感到十分惊讶。微微扬起的眉梢说明了这一点。
他走到她面前,并未说什么,而是牢牢盯住她的眼睛。
她仿佛从他的眼睛中看到了什么,身体竟不禁僵住。
飞鸟尽皆归宿,敛翼息声。弱弱的虫鸣,好像飘浮在空中的丝线,忽细忽粗,若有若无。
还未等她反应过来,他前进一步,吻上了她的唇。
她被这猛的一下惊吓到了;而他,仍然竭力地想要打开她的唇。她立马挣扎起来,可是他抓住了她的双臂。她挣脱着一用力,未扣上的领口被扯开,露出了白皙的锁骨和肩膀,在黑暗里显得如此晃眼。
他揽住了她柔软的腰。她渐渐不再反抗,松开嘴唇,接受他的吻。
——假如这就是他想要的东西。
她的目光落在这个人贴近的脸庞上,一会儿,又游荡到空中的辉月。她的眼神逐渐变得迷离,睫毛犹疑地扑闪着。
接吻继续着。
夜的幕布下,两个影子以一种仿佛永恒般的姿态拥抱着。
乳香漫溢,从那紧密结合的吻中徐徐流出,浓得不能化开。满载着夏夜的香与热的牛奶的纯白,犹如萤火虫晃晃悠悠地飞进深邃的高空,成为点点微弱的星光。
一个激灵。又一个。那是心灵的震颤吗?或者是梦幻中一点溅落的火星?
她已分辨不清。
她感到了睡意。越来越浓的睡意。
终于,好似天上星辰的隐约一闪——她便在他的怀中垂下头去。她的黑发如瀑布般直直落下。
月色坠入了迷蒙的涟漪之中。
一缕云烟飘过。
事情开始于两个月前的一个清晨。那天,他在走廊中遇上了她。
如同一个幽灵一般。在走廊的一端。黑发柔顺地披散在肩头,校服白衬衫的领口上扣子松着,没有扣上。
却并不为他驻足,视若不见地向他走来。
晨间的空气如洗净了似的清新。青翠欲滴的细长有如芦荟般的叶片上,晶莹的露珠隐隐折射着金黄的光。从栏杆上照入的阳光,令走廊上焕发着不思议的和煦的明亮。
在那片一尘不染的明亮之中,她与他擦肩而过。
他看见了。她眼里的光。
和露珠一样折射出微弱的金色的光。如琥珀一样的清澈的眼睛。
——她是一个幽灵,可是在那影影绰绰的幽暗中迸发着一点不可忽视的光芒。
“树林间,响起水晶般的天使的声响。“
他仿佛看见水晶的天使在一旁的树丛里舞蹈,发出金属耳环坠地的声响;她也像幽灵似的移过走廊,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却有着一双不属于幽灵的明亮的眼睛。
那一刻,他对她产生了兴趣。
两个幽灵相遇了。
她从未引起班上任何人的注意。只是坐在窗边的一个座位上,永远在那里,永远不会改变那副——在上课时拄着下巴望向窗外的姿势。
她不扣扣子的样子看起来很随意,或许作为学生来说有些放荡。可是无人指责。因为大家早已忽视了她的存在。
稀薄的存在感,使得她好像隐居在这个班上。
重重的黑影,是与她无涉的老师和同学的群体。
宛如白噪音的存在。
然而——他在别人那里又何尝有多少的实感呢?
只有在考试放榜时才会有人提起他的名字,讨论起那个总是名列前茅的鲜少与人来往的怪人。
……那个怪人有着瘦削的身躯,寡言少语,没有一个亲近的人,也不与任何人变得亲近。
聪明,但是古怪。他们说。可惜了。
其余时候,他就像一个影子般不为人所察觉。
就像她一样。
他的名字变成了一个符号,从老师絮絮叨叨的口吻中道出,又絮絮叨叨地缠成一小团丝线,悄无声息地落在地上。无人听到而且察觉。
又是一次无谓的表彰。
夏日的余晖蒸烤着教室,电扇的叶片像枯萎了似的缓慢转动。底下,是一片窒息般的昏昏沉沉。
在摇头摆脑的知与不知的模糊的界线中,她正一如既往地望着窗外——
窗外的远方,晚霞正斑斓地燃烧,好像要竭尽最后一丝力量,像蚕一样要吐出最后一根辉煌的朱红的丝。
“残阳如血,乌鸦偷走了白天。“
他从座位上望着她,一刻不停地注视她,注视着她倾侧过去的澄澈的眼睛。
那双眼睛,在此时也染上了晚霞的红光。如同浸润于其间一般,他能看见晚霞的样子。
恍惚间,他突然产生了一股强烈的愿望。他突然十分希望她能转过头来,与他对视。哪怕只是一瞬。一瞬。他的愿望是如此强烈,冲到喉咙里几乎要叫喊出来。让她转过头来——
可是她没有。她仍是一动不动。
像是凝固了的优美的雕像,像是无意识的猫。
仿佛有人在他耳边发出一声叹息。
他决定接近她。
放学后。走廊的过道上。仍然在清晨的那个位置,他看到了她。
像是循着原来走过的影子,走过的影子将要再次走过。
只是这一次,浸染在夕阳的余晖之中,她的身上如同洒下了金粉般辉耀。乌黑的头发也仿佛成为金棕之色,抑或是幻觉般的红。而那双眼眸——
他希望那双眼眸能在他的方向停留。
但她依然不认识他。或者,他们之间依然没有任何关系。
她无视着他从他身旁走过,冷冷地像一道微风。
那一刻,敞开的领子中白皙的脖颈在拂动的发丝间显现;然而,很快复又消失。
留下他伫立于原地,凝视她被夕阳所染色的长发的背影。
但他不是一个轻易放弃的人。
他开始在放学后跟踪她。他设计了伪装用的道具和服装,并且准备了不止一套。这样,即使被她发现,也不会认为是他。
因为一直小心翼翼,所以没有惊动她或引起她的怀疑。经过数次的跟踪,他确信自己掌握了她回家常走的路线。
终于有一天,在路上的一个转角,他忽然出现,堵住了她的路。
她默默停下脚步。
目光在他身上无言地停留。
夕阳下,围墙旁,两个被拖长的淡淡的影子重叠为一——
从那以后,好像什么都没有改变。
但,仿佛一根针无声无息地挑断了一条细线,微妙的某物开始生根,发芽。
昏暗的班级里是昏暗的低声细语,人影憧憧,与缺乏中心的灰白的混沌。
而窗外的晚霞一直一直地燃烧。
她拄着下巴,望着窗外犹如亘古不变的景色。那样的姿势也有如亘古未变。身旁的人如同走马灯般经过,一一化为灯花和剪纸的碎片散落在地。
他也疲倦了,挥笔写着无意识的一行一行的句子。
月落乌啼霜满天——
烟笼寒水月笼沙——
槲叶落山路,枳花照驿墙——
野径云俱黑,江船火独明——
一道残阳铺水中——
刹那间,他猛地清醒过来;视线在模糊的红光中逐渐明晰。
是她。他肯定着,却侧着脸,没有看她。
但那惊鸿一瞥——
某一个瞬间,她向他的方向默默地斜望过来。那澄澈如水的目光。
虽然只是一瞬,虽然仿若赋予人狂喜的幻觉。
他却感到欣然的喜悦。
接下来——
犹如两条谨慎缠绕游走的游龙一样的日子。
直到两个月后的那一天晚上——
他和她在天台相见。
沉醉,有如落日熔金。天边,只影的飞鸟扇动纤细的双翅,仿若定格。在九月,猩红的天鹅会飞过苍穹——
然后,一次一次地,熔化在无限延展的黑红花瓣之中。
……又好像被炼狱般的火焰吞噬着,却相信着自身的纯洁。
恍然不知,恍然不觉。
迷醉在燃烧的金红色天幕之下,他将她视为自己最大的知己。
甚至,在他细微的瞳孔的合拢处,映现出为她而死的渴望——
他追随着她的影子,却不知她也追随着他的影子。
一场团圆舞。
——第二者,或是第三者?
白色的乳香仍在漫溢,弥漫了整个月夜。他口中的味道。接吻的味道。
百合,也会不堪牛奶的灌溉而死去。若那百合本就不能接触牛奶。
他抱着她柔软的身躯,她已仰面陷入了沉眠——永远的沉眠。
宁静,此刻只有宁静,犹如天上的星辰闪烁。
他把她平放在天台的地板之上,默默地起身。夜晚的风包围了他。
他爱她。
她的身上有他的影子,他看见了。分明的影子。
但他更爱她——
甚至奉上生命。
可是,她却跟踪他。
她跟踪他,发现了藏在仓库里的衣服和头发。
衣服和头发。还有化妆盒。
他更爱她——
然而,她已经如同泡沫消散,不复存在!
他绝望地闭上眼。
都是因为她。
都是因为她——
看见了——
他颤栗不已。在温暖的风中。
——还有镜子。
他,终究,是一个人。
他想着,魂魄失散地走到天台的栏杆旁。
正如他爱上她,是爱上了她的自己的影子。
正如他爱上她,不过是为了她的那双澄澈如同琥珀的眼睛。
那双眼睛,比谁都更清楚地……
映出了他自己。
暖风洋洋,夜来香散发清香——
黑影,踯躅在天台——
鸾镜不自哀,
憔悴当颜色。
水仙悲歌在,
空谷托厄柯。
腾身青霓霄,
魂魄一线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