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少年时代起,他就喜欢看报纸。
展开的报纸,就像地图一样把世界呈现在他的眼前。据说根据某条拓扑学原理,只要把地图抛在地面上,地面必然会有一点与地图上标示这个地点的点重合。地图是对世界的化约。尽管听起来不可思议,它们中的点却可以一一对应。报纸呢?假如把一张报纸扔入空中,空间中的事件必然会和报纸上的某个报道重合吗?未必。那样的话,报纸上必须包含无限的事件,而这是不可能的,或许只有博尔赫斯的沙之书才能做到。而根据维特根斯坦的逻辑哲学论,世界由逻辑可能性构成。一个人可能被杀死,一个人可能没有被杀死。是被杀死的人会登上报纸,还是没有被杀死的人?显然,被杀死的人更有可能被报纸刊载,因为这是一个事件。于是千千万万个没有被杀死的人便被报纸漏过,没入沉默。报纸不可能囊括世界上的每一个个体,世界的所有逻辑可能性。在世界中,在空间中,只有零星的几个点投射到了报纸上。没有一一对应的原则,甚至还会有多个不同的点,投射到报纸的同一个点去。
这就是他通过报纸这个“窗口”,所能看到的一切。
尽管如此,他依然是喜悦的。因为他感到报纸中有什么东西,像液体的绳索般将他和世界连在了一起。他与世界是有联系的,虽然他从未到过那些发生事件的地方。远在天边的山里的一座桥建好了,一个老太太因为漏电死在浴缸里,他从未去过那座山,他从未亲临命案现场,他却好像就在边上,看见了,那威武的悬吊式大桥,那不断抽搐的四肢,或昏厥的面容。他仿佛在与世界一起呼吸,虽然只是通过报纸的下属——书写者——记者的“客观冷静”的笔触,他们的选择,他们的“有色眼镜”——窗口的“玻璃”。
事件需要一个书写者,正如历史需要一个书写者,他一度是这样认为的。
可是网络时代到来,却变得不一样了。
报纸依然存在,但是电子化了,如同子体被吸入一个巨大的母体。他依然可以对着屏幕,点开网站上今日的报纸,对着虚拟化的报纸界面形式,发“思古之幽情”。可这再也不是重点了。他必须下潜,下潜到网络之海的深处,只有那里才有真正重要的东西。那里有无数的声音,无数的声音喧哗着,嘶吼着,仿佛千奇百怪的深海生物。他觉得自己被混杂着,吞没了,世界在他的脚下展开,他处在一片杂乱无章之中,众声喧哗。所有意识都在尖叫着表达它们的意志,它们用自己的话述说着自己的历史。要想知道其中某一个的经历,他必须停下来仔细聆听,从整体的大喧嚣中辨认出那个个体的声音。“窗口”正在将他吸收,吞入。他从未发现世界竟是如此吵闹。
从一个点到另一个点,无数的点之间建立了连线,它们正在窃窃私语。它们之间谁也不知道另外的连线中在说些什么,这是隐私,是私密的;可是影响却在点与点之间默默扩散,共振,相互干涉,形成巨大的白噪音般的聒噪。你在说些什么?我在说些什么?我们又在说些什么?他摇晃“窗口”,“窗口”的另一端出现了他的熟人。你知道他们说了些什么吗?他问。我不知道。熟人说。在无限的隐藏的窗口中他们在说着话,但他们听不见。我也在与你不知道的其他人说着话。你也在与我不知道的人说着话。但我们都感到了哪里不对。你的连线发往哪里?我的连线发往哪里?是隐私,是私密。像是蜘蛛的脚爪,像是章鱼的触手我们撑开自身。
他有时感到厌倦,他有时会被窗口涌出的水淹没,不知所措。
直到虚拟现实的时代来临。
他戴上VR眼镜,立刻进入了一个异样的世界。视觉是在多大程度上决定着我们对于世界的接纳?70%?90%?他戴上了VR眼镜,就像戴上了普通的眼镜。凹透镜,凸透镜,光线不能准确聚焦在视网膜上,形成清晰的像。光线在视网膜前聚焦,用凹透镜;光线在视网膜后聚焦,用凸透镜。然后便得到了“正常”的世界。一个哲学家曾试图戴着倒视眼镜来还原视网膜上倒立缩小的实像,没过几天,他适应了,大脑接受了。大脑费尽努力才将倒立的世界在皮层正了过来,如今却轻而易举接受了逆向的改变,足见大脑是多么善于适应。他戴上了VR眼镜,就像戴上了普通的眼镜。调整他的视力。眼镜是灵魂的窗口,他会让他的灵魂看见什么?灵魂叩打着窗户,想要去往另一个世界。这个世界有广阔的草原,美丽的雪山,抑或是阴森恐怖的行尸走肉?他看到所有细节都闪闪发光,一旦达到视网膜分辨率,便再也无法区分。不过,假如这个世界与我们的世界一模一样,会是如何?这个世界有相同的汽车,相同的道路,相同的钢筋混凝土玻璃所造的现代建筑;会不会有相同的他走过红绿灯,穿行过马路,去往便利店买取食物?相同的他一次又一次穿过马路,正如这个世界的他的日常。这个世界与“这个”世界。他在梦中梦见了VR眼镜里的世界,他在VR眼镜里的世界做了梦。
科学仍然在发展。
不仅是视觉,其实听觉、嗅觉、味觉、触觉都已变得可以在虚拟现实中实现。这些感觉的产生地点都不过是在大脑皮层而已。“你只是一堆神经元罢了。”刘易斯·卡罗尔在《爱丽丝漫游仙境》中早已指明了真理。要产生这些感觉,只需对皮层的神经元发送以25-30cm每秒的速度沿髓鞘传播的电信号就够了。为此,生物亲和性电极以尽量不伤及神经尤其是灰质的方式,插入了他的大脑。再辅以外接电极,以检测大脑的电波活动。媒介是人的身体的延伸,如今他的五感已全部通过电信号产生,再也不需藉由传感器、传入神经来传递,如鼻腔那样对于气体分子的捕捉器,也显得迟钝而效率低下。是否只有传入,没有传出?反射与反馈是否依然存在?答案是否定,然后肯定。“我是我的身体”,原则依然被遵守,他的身体的影子在那个世界里行走。他欢笑,他悲痛,虚拟的他遇上虚拟的事物,正如真实的他遇上真实的事物。负负得正。笛卡尔曾设想一个会欺骗人的无所不能的恶魔,对于缸中之脑的假说而言这恶魔就是缸中之脑外的仪器、世界、邪恶的科学家。可是,这世界再真实不过了。
他在虚拟世界中徜徉,然后他醒来,然后他在现实世界中沉睡。倒不如倒过来,只有清醒之时他才在现实中。而梦境是不真实的。他睡了多少次,他又醒来了多少次?他是睡着了,还是醒了?当他醒了,他以深沉的疲惫堕入睡眠之中;当他睡着,他满怀兴奋、精神抖擞地过着梦中的生活,做着梦之外的梦。梦与梦相互渗透,像是一团云气,像是一片潮湿的雾。
他期盼着最终必然结局的到来;他已作出了抉择。
“连接额叶,顶叶,枕叶,颞叶,前后扣带回……血压稳定,含氧量稳定,α、β波正常,静息模式正常,无异常放电,无递质异常释放……十,九,八,七,六,五,四,三,二,一,上传开始!”
在上传过程中,他听着护理人员的对话。
“是早发性老年帕金森综合症吗?又有点像先天性的小儿麻痹症。这四肢的萎缩状况……”
“谁知道呢?大概是长久静坐,缺少运动吧……”
随着上传,他的意识很快变得模糊起来。
对于大脑量子信息的复制……不,根据泡利不相容定理,不可能存在两个具有相同量子态的粒子。测量也是对原粒子信息的毁灭……所以对于量子信息的复制根本不可能实现,要产生新的相同的量子信息,势必要抹去原来的……
他突然感到眼前一黑。
那种无法描述的感觉,像是从深海中浮起,掀开头顶的栅栏式金属顶盖。
他穿越了“窗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