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卡斯子爵领,鲁卡斯子爵堡内。
骑士们正在城堡底层和地下层查验城堡内的奴隶和仆从人数,数十位骑士在不同的仆从和奴隶居住的房间之间来回走动,时不时还有从最底下的地下室中扶着衣衫褴褛浑身血痕的奴隶走出的骑士,尽管被头盔的面甲遮盖了脸部,骑士们也大概能猜到面甲底下的同僚们的脸一定是和自己一样的紧皱着眉头。
愤怒、不快、还有许多的负面情绪积蓄在骑士们的心底,从他们看到这群仆从和奴隶开始……
仆从们几乎清一色都是女性,初步询问下很多都是从子爵领内的农庄村镇被强迫来到这里服侍城堡内的贵族们的。
奴隶……就更不用说了,几乎所有奴隶身上都是带有伤痕的,有些甚至血迹未干,有些则乌黑溃烂、不堪直视,而女性的奴隶,身上甚至还有某些更不可言说的伤,尤其是面容比较好的那几个,身上的各种伤更是惨重。
有些甚至还在乞求骑士们留下她们的性命,只要骑士们愿意给一口吃的她们愿意做“任何事情”,被乞求的那几位骑士一边手足无措一边牙关紧咬。
她们已经在各种意义上都被摧毁了,无论是身体上还是心灵上,甚至她们已经完全将自己当做“贵族老爷们的物品”来看待了……
这一切,足够看得出这个城堡里的那群贵族们平时是怎么对待这些奴隶和仆人的!
气氛非常压抑,骑士们不快的情绪使得这片区域都笼罩着压抑的阴云,而看着面前这群“来自他处的贵族老爷”,奴隶们和仆从们也都只敢瑟缩在角落里,不敢和任何一位“贵族老爷”对上目光。
他们死鱼一般的目光黏在了青灰色的石板地上,思绪空荡,偶有在这种“紧迫”的环境下还能胡思乱想的人,也不过是在想自己接下来会被这些贵族老爷赶到何处去,那些至少能维持生命的“食物”还能不能有?
在他们的眼中,即使是发馊的腐坏的“食物”……“难吃”字也是不可能会说出口的,那是他们赖以生存的东西,即使身上都是鞭痕血迹,只要有那一口吃食,他们好歹还能在这片苦寒而贫瘠的大地上,活下去。
一位骑士快步走向刚到达这里的小队长,汇报道:“珀第队长,在这里一共有97名有自由民身份的仆人,还有179名奴隶,根据之前从那群勋爵骑士手里得到的证词来看,掠名魔法契约应该在城堡楼顶的书库里。”
“我明白了,弟兄们,辛苦你们了。”被称为珀第的小队长对着所有黑语者们说道,而听见了他说的话的黑语者们则是站正行礼致意。
随后珀第开始四处走动观察情况,和骑士们一样,他越在这里走,就越是眉头紧皱,而当他看见了还有相当数量的奴隶穿着破烂得几乎不着片缕的衣衫,依偎在一起缩在干草堆里瑟瑟发抖的情况时,不由得无名火起。
“该死的!你们脑子是怎么长的?他们都冷成这样了,你们的披风是穿在身上显摆自己的骑士身份的吗?像那群该死的旧贵族一样当做一身华贵的猪皮来炫耀的吗!”珀第对着身后跟随着他的那位骑士,也是他的副官吼道。
副官立马站直了,而在珀第身边听到他的吼声的骑士们也都猛的站直了,珀第黑着脸扫过他们,才发现他们身上根本没披挂披风,只有一身铠甲。
“怎么回事?披风呢?”珀第察觉到了自己说话过火了,语气软化了不少,但是依旧冷硬。
“报告队长,给孩子们了。”
“孩子?”
“对,那些仆人们的孩子,她们来到城堡做仆人,目的就是为了能够让孩子挺过这一次的冬天,因为鲁卡斯子爵前段时间好像强行征收过……”
“少废话,带我去看。”珀第打断了副官要说的话。
“哦好,明白!”副官马上住了嘴。
而珀第在跟着副官离开前,则是回头看了一眼还在干草堆里瑟缩着的那几个相互依偎的奴隶,紧皱的眉头完全没能化解。
他解下了身上的披风,蹲下身去,递给那几个奴隶。
然而,那几个奴隶一看到这位对别人呼来喝去的“贵族老爷”蹲下身来递出东西的时候,都惊惶的想要往后缩,珀第一愣,然后表情复杂的叹了口气。
他见过这种情况,太多太多了。
他作为黑语者领队出去破坏掉奴隶商会的据点或是截留车队的时候,所拯救的那群奴隶,对于他的帮助的反应也是如此。
惊惶、害怕、不信任,看着骑士们的眼神都是“仰视”的,仰视着这群高高在上的“贵族老爷”们。
“把这个披上,这是命令!”叹了口气后,珀第用出了他屡试不爽的办法,用生硬的口气“命令”道。
几个本就惊惶的奴隶更惊惶了,但是终于他们其中一个还是不得不颤颤巍巍的伸出手,接过珀第的披风。
珀第放开了披风后就站起身来转向另一边,没有再去看这几个奴隶……
用他们最为恐惧的“命令”让他们接受自己的善意,这是珀第总结出的技巧。
在重重的苦难所压迫而下的人,竟连一丝丝的善意都不敢渴求,不敢接受,在黑暗中伏行已久的人,就连一丝丝的光芒都觉得刺眼。
但是好在……黑暗中有越来越多的人站了起来,要向着黑暗的缔造者们复仇,当点点的火焰燎遍腐朽的荒野,那冲天的火光必将伴随黎明一起到来!
珀第深深的吸了一口气,才把胸中的情绪抒散,然后他叫来一位黑语者骑士,让他立刻去找负责鲁卡斯子爵领事宜的那位队长和天命骑士,不能让这些奴隶再在北境初冬的严寒中瑟缩了,如果今夜有奴隶死去,他在任何一个层面上都难辞其咎。
那位骑士接受命令后给珀第回了一个礼,然后很利索的跑开了。
副官一路带着珀第越过长长的走廊和鲁卡斯城堡内的花园,来到了城堡后厅。
最后,两人在城堡后厅花园的一座小楼面前站定,小楼的门边还有两位骑士在守着门口,看见珀第来了便行了一个骑士礼,珀第也回礼。
“珀第队长,城堡内部分女性仆人和孩子们都在这个小楼里面了。”
“这里是什么情况?”
“洛佩卡·鲁卡斯用于享乐而建造的别墅,和城堡顶部的卧室层一样是洛佩卡·鲁卡斯划分为私人的领地,因而里面有相当全面的魔动供暖阵。”
“那孩子们是怎么进去的,是你们还是哪一位队长安排的吗?”珀第看向明显有着魔法波动的建筑,问道。
“并不是,那群女性仆人应该是听到动静后就自己将孩子带到了这里面,我们推测她们可能是以为是两位贵族开战了,才慌不择路,而且这里面有魔动供暖阵,足够保障孩子们不会遭受严冬之苦,我们也是进去搜查才发现了这么多人的。”守门的骑士回答。
“我明白了,我进去看看。”
珀第和他的副官走进了别墅里。
这座别墅除开没有城墙和城楼以外,完全就是一座小型的城堡,内部的会客厅和餐厅等离得相对近一些,如果不想在城堡内行走上相当的时长,或许可以住在这里。
这别墅宽阔的会客厅里,传来细小的说话声,低低的抽泣声,还有低声安慰的声音。
珀第看到的是相当数量的穿着黑色裙服的中年女性抱着数个蜷缩在黑语者披风下的孩子,每个妇人身边都聚集了好几个孩子,各自成团的聚在会客厅里。
会客厅里并没有骑士,除开守着大门的两位骑士和在花园内监管的四位骑士,这里只剩下珀第和副官两人。
“素拉,书写板,准备记录。”珀第对副官说道。
“啊?好的,我明白了。”名为素拉的副官一愣,不知道为什么队长要让自己拿出书写板,但是他看了一眼这个地方处处蜷缩着的孩子和妇人以后,才反应过来。
珀第和素拉说着走向了其中一位妇人,而那位妇人看到一位全副武装披挂铠甲的骑士走向自己的时候,脸上的表情逐渐的从漠然变成了恐惧,她紧紧的抱住自己怀里的孩子,像是害怕什么被夺走那般。
而妇人周围被她紧紧拥着的四个孩子,此时也极为聪慧的紧紧抱住了妇人。他们不知道即将发生什么,但是他们感觉得到宛如老母鸡般护着自己的这个妇人的身躯在颤抖。
珀第深吸一口气,尽可能的摆出一副和善的表情,但是因为一路过来看了太多不好的东西,所以他的眉头怎么也化解不开,这样的脸放在妇人眼里就像是一位不怒自威的贵族老爷,还是贵族中那种力量强大的骑士老爷。
“你是从哪里来的?”珀第问道。
妇人有些畏畏缩缩的看了珀第一眼,她不敢看太久,也不敢不看,因为无论是看太久还是不看,都很可能会被视为不敬,在这种城堡里待久了自然总结出了如何才能够不得罪这些老爷们。
“我……我是从鲁卡斯子爵领的列恩男爵领……的农庄来……来的,农庄的位置在雪溪河下游,靠近冰痕侯爵领和冷松侯爵领边境的位置……”妇人说话结结巴巴磕磕绊绊的,但是说出贵族领地的名号和地名的时候意外的流利,可能是强烈的趋利避害本能使得她拼了命也要记下这几个“伟大高贵”的名讳。
珀第微微点头:“因为寒灾所以颗粒无收,没有吃的……才到这个城堡里当仆人吗?”
“不……不是的!不是没有吃的……”妇人怀里的一个小女孩抢在妇人前面忽然出声道,这让妇人瞬间惊惶无比,她吓得向后缩了几步,并且把孩子们抱得更紧了。
听到了这里的动静,周遭的妇人们也开始发生了小小的骚动。
她们太害怕这些不知从何来的贵族老爷们将她们从自由民贬为奴隶了,毕竟现在的情况完全就是这群贵族老爷打败了她们的领主鲁卡斯子爵,而处置战败贵族的子民,也早就是这个世界千百年来的惯例了……
“没有……没有的,大人……小孩子胡乱说的,农庄今年在秋季的时候确实是提前遭遇了寒灾……。”妇人有些语无伦次。
珀第皱了皱眉,看向身后的素拉,示意他这个地方要着重记录。
“实际情况是什么?”珀第问道,“明明刚刚这个小女孩……”
“没有的,大人……小孩子乱说话的。”妇人连忙捂住刚刚说话的小女孩的嘴,脸上的表情是无比的惊恐和畏惧,珀第心下多少有点猜测,但是他不敢断定。
“你可以说实话……”珀第说道。
而妇人则是直接不说话了,牙关紧咬,身躯止不住的颤抖着,嘴唇几乎要咬出血来,才颤抖着嗫嚅道:“真的只是遭了寒灾……大人。”
珀第看着妇人的精神和神态都惊惶紧张到了极点,微微叹了口气,他知道肯定有什么让这个妇人惊恐的东西使得她不敢说出真实情况。
其实无非就是受到了鲁卡斯子爵的爪牙们的胁迫,不允许向其他贵族说出那个农庄的实际情况,否则就会招致严重的报复。
珀第遇到这种情况很多,被拯救的人们依旧不敢信任这群在他们看来是“新来的贵族老爷”的黑语者骑士们。
即便你将那位曾经无比严苛刻薄的原领主五花大绑押到他们面前,告诉他们这位贵族已经被我们抓住了,你们可以放心的说出来,这些被压迫已久的人们依旧会紧闭关扉,不敢有一丝的“妄言”。
因为在他们看来,这些人都是一样的,无论是身着华贵绸缎的脑满肠肥的贵族们,还是一身精良装备的全副武装的黑语者骑士们,他们既没有衣衫褴褛,也并不面黄肌瘦,有这样特征的人除了城市里那群“受恩之人”以外,就只有贵族老爷了。
“刑不上大夫”,这是一句古夏帝国谚语,以这群“平民”的学识自然是不会听过这句话的,他们之中连识字的人都屈指可数。
然而即便没听过这句谚语,他们也自心底深深的明白这个道理,贵族老爷们即使相互攻伐,最终也会看在对方同为高贵血脉的情况下不伤其性命,骑士老爷们也会因为对方同为超凡脱俗者而“惺惺相惜”。
贵族和超凡者理应如此的优雅而有风度……这是所有人都这么想的,唯一时时刻刻都可能遭受破落之苦杀身之祸的,就只有他们这些“生来低贱”的人。
所以他们不敢说,什么都不敢说,即使现在这位领主已经被抓住,但是谁知道你们这些贵族老爷什么时候会看在领主家族的旗帜的份上放过他呢?
毕竟,千百年来都是这样的,历史上几乎没有听说过有贵族是因为相互征伐而丢掉性命的。
如果这个时候我把领主的下属威胁我不能说的东西说出来,那就会招致对我,甚至对整个农庄的灭顶之灾。
毕竟……低贱之人怎敢对高贵者评头论足?
所以……妇人紧紧的咬住了牙关 没有再“妄言”一句。
而珀第从她的反应中,更多看出的是——不信任。
她不信任面前这群穿着黑色戎装的骑士们。
不过想来也是,自己若是和这个妇人一样,面对现在这种情况,也是不敢向面前这群全副武装的人多说什么的吧?
黑语者是北境子民的军队,黑语者向整个北境负责,向整个北境效忠,而非效忠圆桌骑士……这是雪莱大人所一而再再而三的要大家铭记的。
然而,北境还有许多地方亟待新律法的到来,在那些还未被新律法所照耀的地方,那里的人们眼中的黑语者,可能和那些骑在他们头上的贵族没有什么不同。
这些人没有听闻过黑语者的誓言,没有见证过黑语者的履职,也不理解黑语者精神的内核,他们对黑语者的不信任,其实都是可以理解的
而此刻,面对面前这个妇人的不信任,珀第虽然理解,但是还是多少感觉有些心酸。
珀第有些无奈的起身,和素拉一起走到了墙边。
“有些困难啊……”珀第长叹。
“其实,队长,我若是没有在三年前逃到冰痕城的时候得到您的举荐加入黑语者,今天我可能也会是这样的。”素拉思索良久,才苦笑着说道。
“我理解,因为我自己也一样,我不敢说自己和她们换一个位置我会不会敢于信任眼前这群一看起来就很‘危险’的家伙。”珀第说。
“一切正面形象都是要靠行动而营造的,今天他们不信任我们,但是在将来,他们一定会深深的信任我们的!因为我们黑语者是北境的军队!我们是保护北境一切的平等存在的骑士!”素拉握了握拳头,打气似的说道。
“是啊~我们只需要努力履行我们的职责,他们会看在眼里的。呵,你小子不去政务厅或者报纸社是白费了这张嘴了。”珀第舒展开眉眼,轻轻一拳捶在素拉肩膀上。
而正在两人交谈时,一边的角落里,有几个妇人正在窸窸窣窣的说着什么。
“詹妮森老姐,你确定吗?”一个妇人压低了声音说道,她低着头掩饰着自己飘忽的目光,时不时看向墙边的珀第和素拉。
“我,我不确定,三年前小素拉说他是逃到了一个安定的地方,不用害怕巴利米安男爵了……”被叫做詹妮森的妇人有些嗫嚅。
“那那个一副骑士老爷装扮的人到底是不是你家的小素拉啊!”另一个妇人有些急,但是还是拼命压低嗓音说道:“如果你家的小素拉真的成了骑士老爷,那你就是詹妮森夫人了,那样今天在场的孩子和姐妹们就有救了!”
“好了玛丽,别说了,如果那位骑士老爷不是素拉的话,那詹妮森老姐姐贸然上去就是冒犯了!你不要因为这种事情去逼她。”
“可是!可是米娜她……她都被鲁卡斯子爵……”被称为玛丽的妇人似乎有些按捺不住情绪。
而此时,一边的珀第和素拉同时转过头,向这边看来,瞬间,几个妇人都不在敢多说什么,纷纷低下头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而手里却抱着孩子更紧了。
超凡者敏锐的感官让两人听到了窸窸窣窣的说话声,引起了他们的注意,而素拉更是在其中隐约听到了像是自己名字的音节,他的脸色不由得有些变了。
而当他真的一眼看过去的时候……手中的魔导拓写板就顺着他的手滑了下去。
啪,珀第一把接住了拓写板,正当他抬起头看向素拉的时候,却看见素拉瞪大了眼睛,嘴唇颤抖,就像是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一样……
珀第本来要说出口的指责的话语被压住了,他也看向珀第所看的方向。
几个妇人正簇拥着几个孩子,聚成团的缩在墙角,而妇人低着头,低下的脸上似乎有畏惧的目光在素拉身上流转。
素拉浑身颤抖,有些不自主的向着那个方向走出了几步,珀第意识到自己这个年轻的副官情绪不太对,便缓缓跟在他身后,走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