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常是我的法号,我们这些灵狐活久了就会给自己找一种新的喜好,徒劳的度过千百年的岁月那就和普通的野兽毫无区别。
说来我已经忘记了剃度出家的理由,放弃悠哉的日子开始每日青灯礼佛以一介神明之身去拜另一个神明,每每想起我只有自嘲的苦笑。
融入人类社会并不容易,要说最困难的地方,就是在看到人类命运的时候,控制自己不去干涉他的命运。要说理由的话,改变命运是一件很痛苦的事,对于被改变者来说他需要面对一个比原来更加可怕的未来,作为神明我既然可以预知到他们现在的未来,自然也能预知到他们改变后的未来。
那次灾难发生之后,寺庙接纳了两百多位的避难者,所有的房间都被利用了起来,起初只是饮水、饮食的供应问题。两天之后,感冒、伤口感染和慢性病让大家焦头烂额。
“我的先生有糖尿病,他需要每天注射胰岛素。”
“我的孩子感冒了,烧的很厉害!”
“医生!这个伤员的伤口化脓,他需要注射抗生素!”
帮助这些人度过难关算不算干涉人类自身的命运,对于一个从来都是避世而居的狐狸来说,这真是难以回答的问题,我从未设想过寺庙中会涌现出这么多的人类,更不用说我现在的所作所为只是被同情心裹挟着不停行动而已。
“咳!”
“啊,立林主持。”
“能多帮一个人就多帮一个,实际的行动可比整天念诵佛经有用多了。苍天有眼,佛祖自会保佑大家度过难关的。”
立林主持却是寺庙中年纪最大却每天干活最多的人,他拖着从山上捡回来的一大捆柴条从我面前走过,我无法看透所有人的未来,立林主持的未来就被一轮金光包裹着无法辩明,倘若世间真有天堂那里一定是他的归宿。
在寺庙内,有两个人的未来是一片漆黑,那是一名名为池正的女士和一个仅仅知道名字的女孩结心。
我无数次路过那间病房,无数次看到她们两人相互守护的身影,却无法辨析出任何确切的信息。两团黑暗相互依偎、相互依靠,当小女孩的黑暗缩小的时候,池正女士的黑暗就会膨胀起来,她用一片混沌的未来保护着一个同样拥有混沌未来的人。
“我们已经联系好了,山下会有人替我们准备好药品,我们明天早晨下山,预计黄昏前就能返回。”
在与村长沟通的,是一支志愿民间救援队的队长,他们是一群极限运动的爱好者,平时都是最普通不过的普通人,在有极限运动比赛的时候他们就会聚集在一起,当灾难来袭时他们就是民间自发的救援组织。
现在寺庙与外界通讯手段是一部固定电话和救援队架设的一部电台,虽然外界的情况也好不到哪去,但是至少有人愿意提供帮助,这已经足够让很多人振奋起来。
——————————————————————————
第二天早晨,当我再次路过那间“母女”相依的病房时,包裹住她们未来的混沌黑暗变成了一层灰黑色的薄雾,虽然不确定性大幅减少,但是她们的未来依旧毫无幸福可言。
“我们准备出发了!”
救援队长的话语传来,我眼前“母女”两人所持有的未来中“生”的希望被彻底断绝。
救援队必定会有不幸的遭遇,那些急需的药品必定不会被送上山来,明明知道这一切会发生,我却没有阻止救援队中的三人离开。默认未来是无法改变的我,只是默然的看着即将发生的一切。
“抱歉这么晚打搅你们,这是一点熏香,点燃之后有驱蚊的功效,它的香味还能让让人放松心神。”
我究竟在干些什么?礼佛久了已经让我失去了那颗高傲的心,脑中所想与我的所为毫不一致,“我只想让她走得平静一些”用这个理由我总算骗过了自己,借着微弱的灯光女孩对我的所作所为还以微笑,那一瞬间我突然看到女孩已经断绝的“生”继续向前延伸了。
有人干涉了已成定局的事实,作为狐狸保有的嗅觉让我嗅到了站在寺庙门前的另一个神明,她故意站在那里让我发觉,她就在那里等着我现身。
“你就是帮救援队准备药物的朋友?”
“我及时把它们带来了。”
“你应该知道,他们今天下山的时候就已经遇难了。作为神明不要过分干涉人类的命运,你现在却直接干涉了进来。”
“如果我有足够的时间赶过来,我一定会救他们……”白蛇眼含着泪水强挤出一丝笑容反嘲道:“真是好笑,明明是不要干涉人类的命运,你为什么要加一个‘过分’。”
“……”
“果然和你们狐狸聊不到一起,既然你这么清高为什么还要半夜把香炉送到病房里去,是想减轻病人死前的痛苦吗?可笑……”
“我对你无话可说。”
“我和你的妹妹就是受不了神明那双看透一切的眼睛,才用最普通的眼睛去看世界。如果你无法融入现在的时代就干脆去睡上几百年,选一个再次受人朝拜的时代醒来吧。”
“哼!”
“再见吧!”
我和那条白蛇的关系很不好,也只是因为妹妹和她厮混的孽缘才有了这层不薄不浅的关系。
————————————————
用无法看透未来的眼睛看这个世界,那条白蛇在说什么浑话,真的用人类的眼睛看待这个世界的话,我可能因为一片树叶而滑倒,因为一个飞溅的火星而烫伤。
踩到门槛而扭到脚,额头撞上没有完全开启的移门,被飞奔而来的小孩子踩到脚指头……一整天中皆是灾难,到了晚上我已经浑身上下伤痕累累。
“道常!”
“立林主持。”
“嗯,今天倒像一个普通人了。”
“我以前不像普通人吗?”
“以前也像,像一个处处完美的普通人。有个完美的徒弟虽然是好事,但是过于完美就会让人感觉疏远。”
立林主持意有所指的背着一口大黑锅从我面前走过,他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类,而通过普通的眼睛我只能看到他背着大锅的背影,除此以外没有丝毫额外信息。看不到未来的普通人,他们究竟如何决定自己的“生”或“死”,明明无法预知却依旧顽强的以自己的执念做出选择,真是愚蠢至极。
“道常师傅!”
“吴医生,你有什么事吗?”
“我听说昨晚守夜的人是你。”
“是的,今天晚上的守夜人也是我。”
“其实有件很奇怪的事。”
吴医生是心理医师,人类不具备看穿未来的能力,但是这种心理医生多半能读懂人内心的想法,真是一种比通灵还要邪门的能力,因为它比那些神棍的胡言乱语更有准确性。吴医生向我讲述了最近几天的异常,在药箱的处理上我做了些手脚,应该不会被人发现药箱里多出了那些药品,吴医生说的显然是另一件事。
“这两天好像有人总在病房外窥探,具体时间是前天,村长带回第三批避难者十一人上山之后,我就发现总有人监视着病房病人的一举一动。”
“难道是盯上了病房里的药品?那些人胆子倒是不小!”
“不,他的监视目标很明确,就是那一间小屋。”
顺着吴医生的手指,我看向了那个房间,他监视的正是“母女”所在的屋子。
“交给我吧,今天晚上我会埋伏起来,然后抓个现行犯。”
“处置不可太过粗暴,结心的病情虽然暂时稳定了,但是一旦有冲击性的场面或者消息都可能导致她再次病发。我和你一起守夜,能用语言解释、说服的话,就不要诉诸于武力。”
我和吴医生达成了共识,时间到了半夜,假寐状态的吴医生斜靠在病房门口,而我就在拐角处的厕所里埋伏蹲守,从厕所里我可以立刻翻窗来到室外,也能直接冲到走廊上,无论犯人从哪一边来我都能第一时间锁定他的位置。
毫无悬念,在时间到达凌晨一点的时候,一个身影蹑手蹑脚的从避难者们住宿的房间内走了出来,他的动作有些老练,举手投足间几乎没有声响,他绕过了吴医生来到医生们白天忙碌的办工桌前在桌上的纸堆里翻找,一个小小的手电被他叼在嘴里用于照明。
“嘘!”
吴医生的一阵嘘声让他口中的手电筒掉了下来,他惊恐的回过头,发现我和吴医生已经站在了他的身后,由于刚才太入迷的寻找,他已经完全放松了警惕。
“现在你只需要点头或者摇头。”吴医生轻声低语着。
戴着兜帽的男子利索的点了点头。
“你对病房里的两人并没有恶意对吗?”
男子点了点头。
“你不会对我们使用暴力对吗?”
男子快速的点了点头。
“那我们可以换一个地方好好谈吗?”
男子用更快的速度点了点头。
——————————————————
“你说什么!结心的父母!?”
“结心的父母已经遇难了,很不幸的是结心很可能目击了她父母遇难的过程,她原本心脏就有大问题,现在加上精神压力,她随时都可能有死亡的危险。”
“我……我……能做些什么?请告诉我!”
“等等,等等。”我把情绪激动的犯罪者从吴医生面前推开,大声喝问道:“你还没说清楚,你到底是谁!是女孩的亲属吗?”
男子想要点头,却犹豫了起来,他的面部表情无比复杂,如果他不打算开口的话,下一秒我就准备用我的方式彻底挖掘他的过往。
“请听我说,我是结心唯一的亲人了。但是出于某些情况,我绝对不能表露身份,保密对结心和我都有好处。”
吴医生的手按下了我举起的拳头,示意我暂歇怒火,给了男子发言的机会。
“我是结心唯一的亲人,虽然这么说,但是家里人应该都以为我已经死了。我回国没多久,现在用的身份都是伪造的,地震当天我知道结心要去医院复查,所以在医院等着我的弟弟和弟媳。灾难发生后,我在医院等了一天时间,第二天得知环山公路隧道坍塌,所以才顺着公路一路找了过来。”
“等等!北边的隧道坍塌,你是怎么过来的?”
“我顺着山势翻爬过来的。”
“哈,又一个极限运动员?”
“我干过很多走私的买卖,这样的山路难不倒我。”
吴医生捋了捋思路,点头说道:“有女孩的亲人出现,倒也是一次不错的机遇,结心刚刚度过难关,但是接下来的难关恐怕不是那么容易度过的。”
“医生,我有钱!手术所需的费用我立刻可以筹到!”
吴医生:“我指的并不是钱的问题,结心这样先天性心脏病在幼年期做手术风险巨大,若不是特别致命一般建议在身体发育成熟之后,如果没有一个健康的身体是无法承受各种药物带来的副作用的。”
“那你指的是什么?”
吴医生:“在这样的灾难关头,人们往往会选择性忘记很多事,这是人类的一种自保本能,将有限的精力和体力放在生存所需上。我所担心的是一旦平稳下来之后,结心要面对的事实。恐怕不止是她,池正女士的公司大楼被海啸吞没现在所有同事都处于失联状态,她们两人根本没有察觉到,灾难过去会有怎样的打击等待着她们。精神一旦崩溃,多少药物都无法挽回其生命,更不用说曾经目击自己父母被海水冲走的孩子,她将来会采取何种手段轻生都是未知数。”
……我们三人沉默而立,巨大的压力无形中已经让人动弹不得,我第一次有这样肩负重担的感觉,真是让人浑身不自在。
吴医生:“我需要你的帮助,无论你是谁,如果想要她们两人继续相依为命的生活下去,你需要立刻行动起来。在她们察觉之前,安排好一切。”
我不知道吴医生当时为什么如此激进的帮助一堆“母女”,我当然知道人心的脆弱,但我依旧不想干涉太多,抱着浅尝辄止的心态,我纵身跃入了这个精心策划的骗局,作为一个协力者和旁观者,我开始守望这对母女走上未知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