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令人惊叹的天赋。”昂热摇了摇头，叹了口气，房间里降至冰点的温度缓缓回升，“狮心会是梅涅克所成立的社团，也是这所学院最古老的兄弟会，他的历史还要在学院之上，所以保存着相当丰富的档案，甚至连图书馆里面没有的东西也能在这里找到。”
“但那些东西其实是不完整的，你应该看的出来。作为狮心会的创始成员，我从这些档案中取走了最重要的一部分，那就是'暴血'的技巧。但仅管如此，你依旧从蛛丝马迹中重新推导出了这一切，这是很了不起的成就。”昂热盯着面无表情的楚子航，“你明白我为什么要取走那部分资料吗？”
“'暴血'有着失控的危险，它本质上是精炼血统，用精神影响肉体，让血统纯度在短时间内突然提高，同时也会让使用者产生极强的攻击性，在档案里这被称为'杀戮意志'。”楚子航以教科书般的严谨给出了答案。
“哦？看来你对这个技术了解的很透彻嘛，这也是你研究出来的？我记得关于'暴血'本质的内容应该被全部取走了才对。”昂热挑了挑眉。
能大致推断出“暴血”的开启方法已经让他很诧异了，但这也不是不可能。
但是楚子航明显不是仅仅只会使用，他对技术的本质明显也有着深入的了解，这可不是天赋能够解释的东西了，必须要对应的知识才有可能实现。
“使用”和“解析”中间差的可不是一堵墙，而是三座山，丰富的炼金知识，老道实践经验，还有最为关键的敏锐的洞察力，缺一不可。而楚子航，显然还不够格。
“莲华和你说的？”昂热看着陷入沉默的楚子航，说的虽然是问句，但却笃定的像是确认过了一般。
“莲华没有学习这个技术。”楚子航抬头，没有正面回答，只是吐出了这么一句话。
“放心，我没打算追究这件事。”昂热撇了一眼楚子航悄然间攥紧的双手，双腿交叠，换了个舒服的坐姿，接着说到，“莲华在炼金术上有着非凡的造诣，又和先前刚觉醒血统的你很熟悉，能看出你的变化也正常，他有对你采取什么措施吗？”
昂热看着面部线条紧绷的楚子航，淡淡说道，“要不是你在我面前使用了'暴血'，我甚至都无法察觉到你学会了这项技术，换句话说，你的血统稳定的不像话，完全没有血统精炼过的痕迹，但这显然是不可能的。”
“存在，便会被感知，感知，便会被追寻。”昂热伸手拉过银色托盘，手指扣住托盘边缘向上微抬，一个暗红色的圆珠从托盘的阴影出滚落而出。
楚子航看着那圆珠一愣，下意识的看向自己手腕，那里有一道微不可查的伤口。
“我只是确认一下你的血统失控到哪一步了。作为狮心会的初代成员，在这项技术上我还是比较自信的。但看起来有人早就替你解决了这个麻烦。”昂热毫无风度的往靠背上一躺，“异乎寻常的稳定，仿佛亘古永存，这种特性，我只在一个家族的血统上见到过。”
楚子航瞳孔缩了缩，那天自莲华指尖滴落下来的血液如电光般在他脑海中一闪而没，赋予人血统，这真的是混血种可以做到的吗？
“没你想的那么夸张。”昂热双手交叉垫在脑后，“莲华应该是用炼金的手段从另一个侧面精炼了你的血统，而用的原料…我没猜错的话，是他的血？”
楚子航点点头，“没错。”
“高洁的友谊啊…”昂热缓缓吐出一口气，银灰的眼底闪过一丝追忆，呢喃自语，“真像当初的梅涅克……”
随即摇摇头，爽朗一笑，看向有些疑惑的楚子航，“不求回报的付出，这就是年轻人的活力啊。”
起身拍了拍楚子航的肩膀，昂热声音低沉，“好好珍惜现在的一切，包括你自己的命。”
楚子航无声而郑重的点头。
昂热叹了一声，“'暴血'的危险可不仅仅在于杀戮意志，仅凭这一点还不至于让我们把这项技术视作禁忌。”
“真正的原因，在于它对我们血统的影响。”昂热沉默了半晌，才再次开口。
“一直以来，校董会都对血统这件事讳莫如深。你们知道自己身上有两种血统，知道临界血线，知道纯度过高的血统会让混血种堕落为死侍那种怪物，但却对血统的本质，乃至根源一无所知。所有的科目都绕开了血统这个核心的秘密，摆在你们面前的仅仅是一些微不足道的表象，这些只能让你们分清谁是敌人的基础知识。”昂热又坐回楚子航面前，“有没有感觉很奇怪？”
“感觉到了，你们在避讳着什么东西，那些知识你们并不愿意展现在我们面前。”楚子航单刀直入，丝毫没有委婉点的概念。
“直面自己最真实的模样总让人下意识的抗拒，因为那太过残忍，真相可不是什么光鲜亮丽的东西，褪去了刻意编制的梦幻面纱，它往往有着残酷而肮脏的本质。而这些东西，是我们不知道该从何说起的。”昂热额头上的沟壑随着他的话不断加深，显出被深埋的无奈。
“龙类是美丽而强大的，这是基因决定的，是不争的事实。人类的基因在他们面前不过是自然进化中产生的劣质品。”
“达尔文提出进化论，认为更优秀的基因能占据更优势的地位，优胜劣汰。但是在基因方面不占丝毫优势的人类却结束了龙类的神权统治，优者被扫入历史的尘埃，只能匍匐在黑暗中苟延残喘，而本该被淘汰的人类却占据了万灵之长的宝座沐浴在阳光下。”
“被昔日视作家畜般的存在踩在脚下，你可以想象那是何种的屈辱愤怒。人类也清楚的知道龙族的愤怒，他们知道一旦龙类从深渊中爬出，他们第一件事情就是把人类这种窃取了他们权力的虫子赶尽杀绝。”
“但人类却没将想法付诸行动，他们…让龙类活了下来…因为人类的贪婪！”
“贪婪？”楚子航一怔。
“因为最早掌握龙类秘密的人，不舍得毁掉这个种族。想想看，龙类何等的美丽强大，他们掌握的'言灵'和'炼金'两种技术，将世界上存在的两种本源——物质与精神全部涵盖。'言灵'改变物质，'炼金'锤炼精神，这两项技术的极盛时期，其威能远超现在人类所掌握的'科学'。”
“而在那个人类尚未掌握'科学'的年代，这在人类眼中就是神的权柄！人类觊觎龙类的技术与力量，于是不断研究仅存的龙类，以进贡于神的名义，令人类的女性和龙类生育混血的后代，从而缔造了所谓的‘混血种’。”
“但龙类怎么可能喜欢上人类。”昂热不屑的冷哼了一声，“家畜就算再漂亮，你会想和它交配吗？当然是不可能！龙类也是如此。你才20岁，也没见过太多人性的黑暗，估计很难想象出那残酷而野蛮的仪式。”
昂热垂下眼帘，声音低沉，“被进贡于龙类的女性很难活到孩子降生后，因为她自己的躯体太脆弱，但是孕育的孩子又太强大，她们在金属栏杆构成的笼牢里，在漆黑的地牢里，或者被捆在石刻祭坛上，痛苦地挣扎，浑身鲜血，无法完成分娩。最终作为容器的母体会被里面的子体突破，温顺的孩子加以培养，危险的后代被刺进笼子的长矛杀死，然后一代代继续混血，直到血统稳定。”
昂热舒了一口气，“这就是混血种肮脏的历史，肮脏到我们不知该从何说起的历史。”
楚子航揉了揉眉心，双目微眯。脑海中不断闪过的，是深沉的无边血色，地牢昏黄的灯光下，女人垂死的哀嚎和怪物愤怒的咆哮交织。在这炼狱般的地方，太古的祭祀却高举骨杖狂热的吟诵赐福的圣歌。
他明白为什么要避开这段历史了。昂热说的没错，真相从不美好，美好的只是混血种如今看似高人一等的梦幻纱衣，剥开来看，里面尽是血腥和黑暗，丑恶的让人作呕。
“你知道了这些，也该明白龙族血统究竟是个什么东西，它是埋在我们身体中的双刃剑，我们用它对敌，敌人也能用它来伤我们。”昂热一顿，“两者的分界线，便是'临界血线'。”
“超过'临界血线'会成为龙族的一方？”楚子航问道。
“是，你可以把这个过程称为'进化'，由人向龙的进化。”昂热点点头。
“但是无法进化成为纯血龙种是吗？”楚子航回道。
昂热一愣，“看来莲华告诉过你的不少啊。”
楚子航沉默了一下，斟酌着说道，“我和莲华讨论过《翠玉录》，上面的内容主题便是血统的进化。”
“他还告诉过你什么？”昂热有节奏的敲着扶手，饶有兴趣的问道。
“莲华说这是死路，妄想成龙者必会被欲望燃烧殆尽，他们的灵魂将被献祭，死侍是他们唯一的归宿。”楚子航沉吟了片刻后缓缓说道。
“没错，这是死路。”昂热微笑，“如果'进化'这么简单就能达成，那么几千年的累积下来，世界上将遍地都是纯血龙族。你应该知道，纯血龙族，是不死的，只要给他们足够的时间'茧化'，他们总会归来。那时即使是将如今所有主战的混血种家族联合起来，形成几个集团军，也无法抵挡纯血龙族大军的一波冲锋。”
楚子航点头示意了解。
“失败的根本原因，是人类基因的存在。”昂热淡淡的说道。
他挑起一块桌上作为干粮的面包，撕下一块，双指发力，将其碾成碎渣，“在龙族强势的基因面前，人类基因就如这面包般脆弱，一碾即碎。”
“但是…”昂热按压住飘落在桌面上的碎屑，继续发力，实木做成的桌面上因为骤然爆发的力量甚至出现了裂痕，“当它碎为尘埃，你无论再施多少力，它已久存在。这是人类的韧性，打在你灵魂上的烙印，抹不掉，逃不了。”
“明白，杂质的存在，导致了只能是混血，而不能变为纯血龙族。”楚子航回道。
“是的，这种被龙族基因侵蚀了思维的混血种，我们也称他们为——'死侍'。”昂热眸光幽深，“不完美的躯体容纳不了膨胀的精神，当进化来到最后一步，他们就会因为膨胀到极限的精神力量陷入崩溃，然后死去，失去自我，只留下一个被龙血和本能驱动着的躯壳。”
楚子航眼前无数漆黑扭曲的身影如蛇闪过，脑海中浮现的无数灿金竖瞳让他精神一阵刺痛，脸上浮现出一抹苍白，又被他强行压了回去。
房间里一片死寂，昂热结束了这次的授课，习惯性的掏出外衣口袋的饰巾擦了擦手。
“我明白了。”许久，楚子航主动打破了沉默。
“你是很优秀的学生，当然能明白我的意思。”昂热嘴角上扬，露出标志性的温和微笑，“'暴血'是禁忌的技巧，你的血统终究不是公孙家那种稳定到亘古不变的血统，这种特性总有一天会随着时间在你的血液中消失。”
“莲华能帮你一次，但绝对无法帮你无数次。血统的改造，这是炼金术中禁忌的领域，那种代价，哪怕是莲华也绝对无法多次承受。”昂热将托盘推向楚子航，“把梨吃了吧，别浪费了。记住我说的话，柔韧的力量才是最持久的，很多事情，不是光靠将自己燃烧殆尽就能解决的。”
昂热起身向外走去，“我今天是一个人来，'暴血'的事，我可以当作不知道，因为被校董会知道的话会影响你的学籍。作为教育家，我一向遵守自己定下的校规，这是我第一次破例。我不希望在未来的某一天，要把折刀刺进我优秀学生的心脏。”
走至门口，昂热回头，“你的品格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这一路，且行且珍惜。”
说罢干脆利落的柠下把手，大步离去。
楚子航愣愣的看着关上的房门出神，不知什么时候，午后的阳光尽数敛去，只投下一片浓重的暗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