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的雨总是分外的突兀爆裂，浓如墨染的阴云被狂风卷动，蓄势已久的雨珠铺天盖地的砸下，带着粉身碎骨的气势打在小教堂的钟楼上，在人间溅起茫茫的水汽，古钟撕开风声轰然鸣响，厚重的金属嗡鸣悠悠在校园内回荡开去。天地萧杀。
“听这晚钟回荡，就像在为谁送葬。”昂热坐在马鬃毛的单人沙发上，摇了摇杯中的酒液，向那个趴在桌前摆弄电脑的人举杯示意，也没管对方有没有看到，“真不知道这些年你是怎么在这里住下来的。”
这座阁楼就在钟楼的正下方，向阳的一面都是玻璃窗，还有一面墙的架子码满了西部片的DVD，角落放着一张不比田园犬窝好多少的床，一个巨大的投影屏幕支在沙发的对面，酒柜里无数空荡荡的酒瓶随意的摆着，旁边的桌上各种封面是泳装美女或低胸女郎的时尚杂志杂乱的堆叠。房间看上去比彻夜狂欢后的大学宿舍还要糟糕。
穿着定制西装摇着红酒杯的昂热看起来就像是误入的贫民窟的贵族老爷，显得格格不入。但昂热却很惬意，他一进房间就无比自然的占据了这件屋子里最舒适的位置，还顺手给自己倒了杯开了不知道多久的苏格兰威士忌。他的每一个动作都流畅的像是做过千百遍，他熟悉这里，就像熟悉自己的校长办公室。
这是世界上为数不多能让他感到安心的地方，因为这间屋子里的主人是守夜人。
“提前熟悉一下送葬的钟声，到死的那天我会感觉无比的亲切。”守夜人头也不抬，哼哼唧唧的说道，“在这种雨天，拜托你能不要穿的像个送葬的来我这听钟声吗？”
“黑西装怎么了？我不一直这么穿吗？”昂热无奈的抖了抖领口。
“那是因为你一直在准备为龙族送葬。”守夜人转过身来，撇了撇嘴，盯着昂热的眼睛，“说吧，什么事？你可不会无缘无故来我这喝酒。”
“借你的音响一用。”昂热晃了晃手中的录音笔。
“车上有谁？”
“爸爸，我，还有…莲华。”
“那天风很大，雨也很大，所以高架上什么车都没有，对不对？”
“什么都没有…安静，很安静，只有风雨声。”
“时速呢？还记得车的时速吗？”
“不记得…没人记得时速…速度好像消失了，感知不到距离的流逝…只有风雨声…”
“手提箱，你刚刚说道手提箱，手提箱里的东西你看到了吗？”
“黑色的……黑色的手提箱，金属的，有圆形的……锡的……金属印……在箱口上。”
“说说那些黑影吧。”
“他们…很饿…很渴…他们渴望着新鲜的血肉…但他们不敢上前…他们…他们都死了…”
“那个进入高架路的路口，你记得入口的编号么？”
“路牌……路牌被柳树遮住了。”
“但你看到了对吗？所以你才知道它被遮住了。”
“看到了路牌，柳树在路牌前摆动……”
“仔细想想，那块路牌，绿色的路牌，被柳树枝条遮住了，风吹着柳树枝拂动，露出了些文字，对么？露出了些文字，你记得什么没有？”
呼吸声骤然变得沉重，通过高保真的音响震动整个房间，像是濒死的怪物贪婪的吞取着周围的空气，庞大的气流在空腔中振动，让人不寒而栗。
窗外的风雨声愈发清晰，像是那个无星之夜跨越时光与此刻重叠。那个夜更本就是游荡着亡者与恶魔的地狱，而风雨，则是地狱的大门。
守夜人双眸虚眯，舔了舔后牙槽，恐怖的气氛让他感受到久违的兴奋，就像看恐怖片看到高潮时，明知道奇行种一样的反派会突兀的窜出来，但你还是忍不住呆在原地，没有丝毫躲避的想法，甚至心底还默默猜测对方出现的角度。这中未知感让人心跳加速，让人肌骨战栗，让人…兴奋不已！
“000…000号入口！”像是拼尽全力吐出这句话，呼吸声霎时断绝，像是叙述者被人一刀两断。
房间陷入死寂。
“是楚子航？”守夜人低声问道。
“是他，在他快醒来的时候，我对他施加了催眠，他不知道。”昂热深吸一口气，“我本来是想知道他怎么摸索出'暴血'技巧的，没想到听到了这个。”
守夜人沉默了很久，猛地一捋头发，靠在转椅后背上，仰天长出一口气，“听起来是个噩梦。”
“那辆迈巴赫找到了吗？”
“找到了，在城外荒地里。车身被严重破坏，就像是用激光切割刀随便乱割，又用焊枪随便点焊过。车被发现的位置距离最近的高架桥有15公里。”昂热从公文包中抽出一沓资料递了过去，“它不是被拖车拖去的，是自己开去的，现场没有任何拖车的痕迹，荒地上留下了明显的车辙痕迹。”
“哪来的资料？”守夜人看了看上面高清的图片，皱了皱眉。
“我问公孙家要的，校董会在中国拿到的中国警方‘未知类型犯罪’的档案，我悄悄留了一份，里面对这件事的记载很模糊，明显被动过手脚，我知道肯定有别的势力早就介入了这件事，不出所料，是公孙家。”
“他们想掩盖这件事还会给你资料？”守夜人眉头皱的更深了。
“他们看起来并不想把这件事完全隐瞒，不如说，他们动了手脚后会让这件事在一堆条理清晰的案件中显眼的像是天上的太阳。”昂热摆了摆手，“他们在谋划着什么，这是阳谋，但是对我们的目标没什么影响。”
“那校董会要这份资料干什么？”守夜人眉头仍然没有舒展开，“他们不该早就被你架空了吗？别忘了如今我们是学院，不是当初靠长老会决策的秘党了，他们绕过你要取这份资料，还打算插手教务吗？”
“架空。”昂热苦笑，“现在可不是谈政治的时候。”
“你也配谈政治？”守夜人摇了摇头，“你不过一个阴谋家而已，不会瞻前顾后，不会纵观大局，更不考虑过程，你想要的只是实现你的目的。”
守夜人低头接着看档案，“是其他人把车开那里去的？车被发现的地方是第一现场吗？”
“不是其他人开去的，方向盘留下的指纹只有楚子航和他父亲，非常清晰，没有被破坏过，如果有人哪怕戴着手套把车开过去，也会留下痕迹。”
“也就是说那里就是第一现场，楚子航和莲华他们在那里遭遇了北欧阿瑟神族的领袖奥丁，而他们认为那里是高架，并且两人还因此觉醒了血统？”守夜人把杯子里剩下的冰块倒进嘴里，缓缓的咀嚼着，声音含混不清，“幻觉？集体幻觉？”
“什么幻觉能影响继承了公孙本家血脉的莲华？龙王？还是…龙王之上？”昂热眼角上挑，拉出的弧度锋锐如刀，“他们一族的血脉纯度越高，越是难以觉醒，莲华的血统几乎是莅临所有混血种的顶点，能与他的血统发生共鸣，是什么等级？”
“不知道，单纯看北欧神话，奥丁是正义的神，黑龙尼德霍格才是邪恶的一方。”守夜人耸了耸肩，“奥丁，我们暂且这么称呼他吧，不管他到底是神还是龙王什么东西。”
“你说奥丁用言灵把他们引到了一片无人区，然后楚子航他们开车逃离，逃出了龙王的领域这个解释怎么样？”守夜人把杯子放回电脑桌上。
“可是地图上没有这样的地方，周围甚至连能称得上路的东西都没有，那辆迈巴赫就像是被人空投到了那里一样。”
守夜人沉默了，眯起的眼角不断的抽动，面部肌肉绷的死紧，一副活见鬼的样子。
“他们到了……死人之国？！”守夜人声音骤然上扬了八度，死死的盯着昂热的眼睛，眼底燃烧着的说不清是震惊还是质疑。
“对，这就是我的结论。”昂热也看着守夜人的眼睛，没有丝毫的退让，“那条高架是真实存在的，'000'号入口也是，但没人找的到它，所以是空的，没有人，有的只有死侍，还有奥丁。楚子航描述的都是亲眼所见，那里是…死人之国！”
“你这是在扯淡！”守夜人从转椅上暴跳而起，焦躁的来回踱步，“你今天来就和我说这个？！死人之国！何等神圣的地方！人类千年的历史里，无数声名赫赫的炼金术士为了找到这个地方几乎踏遍了整个世界，想尽了各种的办法！两个血统都没觉醒的孩子，何德何能就进去了？！”
“你只是在担忧，并为此找借口。”昂热神色不变，“你已经几十年没在我面前跳起来过了，你总是缩在沙发里，像头冬眠的老熊，喝酒看剧，连啤酒肚都长出来了。”
守夜人低头看了看露在外面的半截肥肉，抓住牛仔衬衫使劲往下拉了拉，但一松手又恢复了原样，悲哀的意识到自己作为自己曾经作为落拓牛仔的八块腹肌如今再次归一了。
守夜人有些沮丧的缩回转椅上，他突然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失态了。几十年过去，他习惯了安逸，但要是那个入口出现了…就代表他的安稳日子基本也就到头了。
“死人之国只是个传说，没人证明过它的存在。”守夜人沉吟了半晌，斟酌着开口道。
“和我仔细说一下死人之国。我在秘党是新派人物，研究的是科学，对炼金术和龙类的了解可没你多。”昂热抿了一口酒液，辛辣的酒精混着冰块的寒冷，让他精神一振。
“这个说来话长……”守夜人有给自己倒了杯纯麦芽威士忌。
“长话短说。”昂热挥了挥手。
“简单来说，就两个字，天堂。”守夜人一手指天。
“天堂？”昂热有些疑惑。
守夜人含了口威士忌，“其实没人说的清死人之国是个什么样的地方，传说中最后去过那里的人已经在中世纪被作为女巫烧死在十字架上了。也不乏有人说过自己进去了，但他们都没有证据，死人之国的真实模样也就无从谈起。”
“这东西的存在可比'贤者之石'还要神圣。炼金术的精髓，就在于杀死物质，再令其复活，或者说再生。死去的物质将褪去原本不完美的躯体，趋近于无暇，获得新生。”
“但杀死生命只需要在要害捅一刀，杀死物质却不是那么简单。为此，炼金术士们追求更高温度的火焰，还有各种神奇的配方。”
“生死相依，互为前提，互相转换。”昂热点头。
“没错，死去的物质才是最好的材料，因为它已经来到了新生的边缘。想要炼出黄金，那就杀死白银，想要炼出利剑，那就杀死钢铁，'贤者之石'的炼成的第一步，便是杀死精神，让其化为实体。”
守夜人声音低沉，脸上是未曾出现过的肃穆，“死人之国，便是传说中和我们世界并存的一个世界。那里所有东西都是死的，包括物质。”
“炼金术士的幻想中，那里没有白天和黑夜，始终一半暗半明的光中，地面是古铜色的，那是死去的金属构成的，天空是灰色，那是死去的空气构成的，火焰冰冷而且是蓝色的，都是死去的火元素，水不能浮起任何东西，因为水也死了。那里组成城市的是从古到今所有生物的骨骼，它们都死了，死去的第五种元素‘精神’富集在它们的骨骼里，能够炼出传说中的不死药、点金石，或者我们可以称之为‘贤者之石’。想像一下那对炼金术师们而言是何等巨大的宝库，如果他们能到达那里，随手一地下拾起一块石头，都是最好的原材料。那里的灰尘在这个世界都价值连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