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稠红的鲜血,嘀嗒而落,又缓缓沉入高密度的深青色液体中。流淌在黑影血管中的鲜血竟是比铅汞来的更为沉重,轻易的在凹槽底部留下了仿若王水侵蚀过后的丑陋伤痕。
青色被远少于它的红色轻而易举的吞没,像是羊群遇见了孤狼,再多的数量也难掩质量上的绝对差距。
黑影静静的注视着血色随着生青液体的流淌飞速蔓延,叶片,枝条,再到最后的主干。这株茂盛的,泛着生命光泽的大树被染上了新的颜色,那是血的暗红。
暗沉的荧光从凹槽底部幽灵般悄然浮起,像是深夜墓园的黑土中无声而起的鬼火,带着近乎凄厉的森冷。
斑驳的光丝网般放射而出,随着时间的推移愈发的明亮,像是清晨渐升的暖阳经过暗红水晶的折射,发出骇人的,尖锐如染血利刃的幽芒。
深槽中尚未被同化的生青液体不安的翻滚,空气被躁动的液体卷入,又化作无尽的细微气泡向上浮起,最后怀着刻骨的不甘噼啪炸裂开去。像极了医院形体枯槁的病人在濒死时发出的绝望哀嚎,让午夜入梦的人们宛若受惊的野兽般寒毛炸起,恐惧的几乎窒息。
气泡和水花激烈的翻滚着,像是被忽然倒入了清水的浓硫酸,接近疯狂的激烈反应让人下意识的想要退步。
但黑影只是定定的站在原地,淡漠的看着言灵之阵被翻腾而起的暗沉红光照彻。一股巨大的力量如流水般注入,言灵之阵上蓦地刺出耀眼的火花,两股力量的厮杀来到了顶峰!
暗红的光规律的明灭,呼吸间宛若巨兽心脏起伏搏动,蛮横霸道的袭卷了整片空间。
古奥顿挫的浩大之音骤然响起,黑影注视着言灵之阵,像是注视着将死之人,他开口颂起远古的语言,呼唤传承自太古的力量,决心给垂死挣扎的言灵之阵最后一击。
海潮般不容质疑的威严下,所有声音都被死死的压制,宛若直面君王的臣子,战战兢兢,两股颤颤,不敢有丝毫的簪越。
镇压而下的力量随着言灵的念诵山呼海啸般扶摇而起,带着霸烈如火的气势轰然压下。光芒的闪烁愈发急促,无数龙文组成的巨大云团极尽燃烧,爆出耀眼的光华,赤红的色泽如土地龟裂后从地幔中升腾而起的熔岩,充斥着毁灭前夕那令人沉醉的刹那芳华。
光芒攀至极盛,然后忽然熄灭,像是穿过大气层的小型陨石,在绽出最后的璀璨后,悄然化作漫天的余烬。
所有的深槽一瞬间腾起暗红的蒸汽,所有的生青液体全部被蒸发殆尽。干枯的深槽里只留下被王水侵蚀过后的白色印痕。
言灵之阵,宣告被破。
凝结的空气恢复了流动,无形的牢笼被打破,整片空间都弥漫着自由的气息。
被关押的恶徒嗅到了牢门洞开的味道,于是……群魔乱舞!
青铜面具无声的张合,黝黑的洞口拉出瘆人的弧度,像是在祷告远古的祝词;泡在福尔马林里的半截木乃伊剧烈的扭动,像是临刑的罪犯竭力想要挣断束缚手脚的镣铐;暗金的沙漏依旧很安静,只是已经全部没入下端的细沙在无名的力量下再次被抽会了上端,作用在它身上的时光仿佛在此刻倒流;斑驳的八音盒开始了演奏,记录声音的银质滚筒上,浮现出信的细小凸起,这个滚筒每转过一圈,凸起的位置全部变化,下一轮转动演奏的将是全新的曲目,还不仅仅是这样,隐约的人面浮起于滚筒的角落里,像是个不断作曲的音乐家幽灵闭目沉浸在自己的创造中。
“湮没之井”,这里本该是万物终结之地,代表着吞噬一切的暗与寂静,应该像墓地一般肃穆阴森。这片土地,不容生命。
但陷入狂欢的藏品们把这里弄的像是庙会或者菜市场一般吵闹嘈杂。
“吵死了!全部闭嘴!”黑影皱眉冷喝。
他的声音并不高,但却如敕令般高高在上,不容丝毫的违背。
所有的动作都停下了,死一般的寂静再次笼罩住了这里。这些被封存在木乃伊,八音盒中的活灵还未庆祝自己从长眠中的苏醒,就被沉如山海的重压再次摄服。这是比永恒的黑暗还要深沉的恐惧,而这只是因为黑影感到了一丝的不快。
“你,继续演奏。”黑影淡漠的目光扫向八音盒,“要足够的宏大庄严,这是命运中的伟大重逢。”
银制的滚筒再次旋转,急如雨点的战鼓轰鸣激昂的擂响,这是全新的谱曲,从战场上的入阵曲到贝多芬的交响乐,历代音乐家的激情四射在曲中如瀑流般咆哮着奔涌向前,旋出凶险的涡流,砸起漫天的飞沫。寺庙中的古钟也不及此刻庄严肃穆的万分之一。
黑影踏着鸣响的乐章一步步前进,干涸的主干指引着前方的路途,直至尽头的水潭。
也只有水潭中还有着生青的液体了,黑影滴入的血液依旧在和液体剧烈的反应着。但这沸腾般的景象没能阻止黑影的步伐,他缓步迈入齐胸的液体中,像是在进行化学反应的液体完全不能伤到他分毫,甚至连步距都没有像机械般没有一丝的变化。他直视着前方,面容沉静,像是虔诚的信徒,一步步迈向朝圣之地。
水池中央是一个面积远超外面平台的圆形祭坛,潭中尚未被吞噬的生青色液体将这座祭坛笼罩在言灵之下。
黑影登上祭坛,又掏出几根荧光棒,弯折后高举过头顶。
他的脚步在祭坛中央处顿住,黑影看着面前的骸骨,陷入了沉默,悠远的目光像是穿过了时光的风风雨雨。
良久,黑影缓缓开口,一向冷漠的声音中第一次流露出温柔的意味,“时隔千年,我们再次见面了。我仍记得当初我们歃血为盟,举起战旗发誓这场战争致死不休……然而我再次见到你,你已然枯萎。”
那是一具男孩的枯骨,瘦弱纤细,最多十三四岁的模样。不同于正常尸骨的苍白,这具骸骨泛着沉重的古铜色,明明伶仃的让人心疼,却抹不掉那份深入骨髓的威严厚重。这是生命本质的绝对压制。
它的骨骼数量远超人类,达到了惊人的一千块之多。许多人类身上早已退化消失的骨骼都能在它上面找到原型,不曾出现在任何教科书上的器官也能从相互融合的骨骼中窥到端倪。
但最吸引视线的仍在于它的背后,两束细骨就像是扇子,打开为巨幅的双翼,头低垂着,脚下则保持着站立的姿势。
这个动作像是被钉死在十字架上的耶稣基督,带着宗教般的神圣美感。骸骨以打开的骨翼为衬,形成完美的十字。
龙骨十字。
黑影抚过那张干枯开裂的脸,至今都能从上面看出那临终时自然流露的,发自内心的微笑。就像小小的孩子得到了心心念念的玩具,那一瞬的纯粹欣喜,足以让任何人为之动容。
黑影忽的笑了,“别开玩笑了,你不会真的就这么死了对吧?被孱弱的子弹打成筛子?这可不是一个龙王该有的死法。再说你要是真的死了,他们何必用这么巨大的言灵之阵束缚你?难道还怕你从骸骨中不屈的挣扎着浴火重生吗?”
骸骨静默不言,就和乱葬岗的普通枯骨一样,安安静静的保持着临死时殉难者般的庄严姿态。
“不和老朋友说一下话吗?还是说开不了口?”黑影的手抚上骸骨的头顶,猛的收紧,“我来为你解开束缚。”
黑影伸手握拳,完全恢复如初的小动脉再次崩裂,浓稠的鲜血在空气中散布着化不开的腥气,顺着手腕淋漓的滴下,落入脚下的深槽之中。
生青色的液体对于言灵之阵来说就好比电解液之于电池,电解液搬运电荷,生青液生成神秘,自成一体的循环如同衔尾蛇般,象征着无限与永恒。
血液滴落,水池暴沸。但这次血液的侵蚀进程显然缓慢了许多,因为它遭受到了顽强到异常的抵抗。
深槽中的液体是有限的,但中央祭坛处,水脉和水池贯通,生生不息间形成了近乎无穷的支援。虽然火苗能轻易将木柴燃为灰烬,但当木柴密密的堆叠,火苗只能在氧气耗尽后无力的熄灭。
“想不到人类也能布置出这种规格的炼金封印。”黑影的声音透着一丝倦意,海量的血液消耗在消磨着他的精神,“不过为了你的复生,总要支付些代价,我来的时候就做好了准备。”
他身体的肌肉猛的绷紧,心脏剧烈的跳动,心室和心房全力的收缩,心脏的运动被意志接管,江河般流淌的血液忽的凝滞,随后逆卷而上!
浓稠的鲜血从手腕出淋漓的洒下,混入水池后缓缓沉淀至底层,随后轰然炸开!
震爆弹一般的剧烈轰鸣以水池为中心袭卷四方,整个水池的生青液体被来自底部的巨力猛的掀起,化作数十米高的水墙直冲天际!
水沫飞溅,水墙在重力的牵引下化作浪潮,然后又崩碎成漫天的水花。青色的水珠如夏日骤临的暴雨热烈的倾覆而下,像是在庆贺着王的归来。
支撑着炼金封印的力量忽的中断,笼罩在祭坛上的浓郁密力如薄雾弥散。最后一道封印被揭开,像是乍破的晨光撕裂漆黑的天穹!
雄浑的进行曲跃动着迈向最强音,仿佛贝多芬的灵魂附体,《欢乐颂》的天国降临。
“站起来!康斯坦丁!”黑影鼓掌吼叫。
龙骨十字闭合的双手微颤了一下,骸骨上的色泽忽的亮起,深埋在骨骼中的精神元素暴动起来,像是地狱的冤魂因为不灭的执念挣扎着想要重回人间。
“哥哥……”嘶哑的声音充斥着千年的眷恋。
骸骨空洞的眼眶注视着黑暗,明明没有目光,但悲伤的波动却汹涌让人心颤。
它努力的张开双臂想要拥抱着什么,显得那么无力而脆弱,像是极度缺乏安全感的小孩渴求着亲人的温暖。
“咔。”
骨骼骤然暗淡下来,像是彻底燃尽的余灰,轰然倒塌。
黑影眼中的欣喜随之暗淡泯灭,轻叹一声,“过不是执念下的回光返照吗?”
他走上前轻轻抱起骷髅,摆回了之前十字的模样,“真是悲伤啊,康斯坦丁,原来你…真的死了。”
“请为我们…奏一曲悲歌。”黑影轻声道。
宏大的进行曲忽然停止,在一阵子乱七八糟的杂音后——就像是一只手忙脚乱的乐队在调弦、试音、更换新乐谱——至悲至凉的乐音从八音盒弯曲的铜管中溢出,像是柴可夫斯基的《悲怆》,又掺杂着巴赫富于宗教感的弥撒音乐,凄美高亢的女高音悠悠回荡,像是命运长河中泛起的一丝轻叹。
时光如秋叶般飘然而落,谁也不知道从它何时会落下,又何时会触地。正如人们不知何时会相遇,又何时会分离。这条路上,每个人都在孤身跋涉,相遇也不过是在分叉口处的擦肩而过,或许告别才是永恒的主题。
“它,像是在呼唤我,但我不知如何回应。或许此刻感受到的,是来自前世的伤悲。”少女清越的声音被尘世的迷茫所包围。
“何必回应呢。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流离之人于梦中追逐幻影,那只是他不曾知晓此刻身处梦境。刹那过后,皆为虚空。”女人以咏叹般的姿态颂起古老的经文,像是摇响了蒙尘的风铃,清脆中带着时光的沙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