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续下了数日的大雪,停了。放眼望去,整个世界都像是披上了幻雪狼的白色绒毛。
幻雪狼生长在极北的雪地。那是个比北境城还要往北的地方,我曾偶然听人说起过,那里终年飘着大雪,卷着狂风,普通人若是去了,怕是要没了活路。
他们说,那是只有佣兵才会去的地方。
我也曾经问过一些说这话的人“为何只有佣兵才会去那种地方”。他们无一例外,都说佣兵是一群不要命的家伙。
布鲁梅尔告诉我,幻雪狼的毛是这世上最御寒之物,又因生长环境极其恶劣,所以非常珍贵。佣兵去到那里猎捕幻雪狼,会得到非比寻常的报酬。
那时我还小,没有把布鲁梅尔的话听得完整,以为佣兵只是为了钱。
我从不缺钱,我也不喜欢幻雪狼。
我是见过幻雪狼的。那是一只通体雪白的幼年幻雪狼,缩在铁笼子的角落,一双血红的眼睛直直盯着我。我看着它,心里发毛。
一股寒风迎面袭来,我紧了紧身上的袍子。
我很喜欢这件袍子。这一袭红白相间的魔法袍,镶嵌着这世间最温暖最耀眼的火元素。更重要的是,它让我很安心。
这一时节的大雪,下得终归有些反常。就像某些拼命追逐的答案,我们从来都不应该触碰。如果普普罗王宫的花依旧开得鲜艳,如果悲伤的泪水依旧留在眼眶,如果岁月的歌谣不会变得沧桑,如果……
或许,我们都不该醒来。
“现在的你觉得,佣兵为什么要去那种地方?”
耳边突然响起布鲁梅尔沧桑的声音,我不由一怔,吐了吐白色的雾气,终是没有说出话来。
“为了活着。”布鲁梅尔说。
我看了布鲁梅尔一眼,转身离开。
说实话,现在的我不太喜欢布鲁梅尔,因为他总能看透我的心思,并说出来。
布鲁梅尔跟上我的步伐。
“灵狱里的人逃了……”
“追了。”
我当然知道这件事情,“001”与北境城干系极大,我自是立刻瞒了下来,派人秘密追捕。
只是那身为灵狱长的普瑞,竟把这个消息透露给了魔法日报。好在问题不大,也给了我一个机会,让我把那看似忠心的灵狱长给撤了。
“柯蒂亚·金死了……”
“查了。”
SPE-S1036可是最近的热门话题,嫌疑人又是那个“001”,交给审判庭那群家伙,我可不放心。
“那道裂缝还在扩大……”
“嗯?”
这件事情我没找他,他竟然来找我了。我冷笑一声,停下脚步。
“这件事情,不是已经交给祭司大人调查了吗?听说,那个什么‘天之痕’研究小组,还是本王特批的。”
“王,您这是?”布鲁梅尔连忙行礼,“我对您可是忠心耿耿,绝无二心……”
“本王自然知道大祭司的良苦用心。”我将布鲁梅尔扶起,“可是大祭司啊,你也莫要忘了本王的良苦用心。说吧,你查到了什么?”
“王,您不觉得这些事,都和那个人有关吗?”
我不由一愣。
我自然知道布鲁梅尔口中的“那个人”是谁,可我还是想听布鲁梅尔亲口说出那个名字。
布鲁梅尔很是狡猾,愣是只字未题。我问他为何是“那个人”,他也只回了我两个字——“直觉”。
直觉?这轻飘飘的两个字就如同冰箭一般狠狠地刺在我的心上,又冷又疼。
真的,就只是直觉吗?
“布鲁梅尔,这是我最后一次问你——在我将他带入王宫之前,你当真,不认得他?”
我放下了王的身段,我看着布鲁梅尔的眼睛,我想要一个不是谎言的回答。
可是他沉默了些许。他终是不敢看我的眼睛。
他向我行了君臣之礼。他就那样看着自己前倾的双手,他说,“不认得……”
不认得?不,我不相信!我绝对不会相信!
“祭司大人,本王希望你记住——本王对你的容忍,不是你一再放肆的理由!”
“不敢……”
“那么这件事,就交给你了。”
我没有回头,推开面前的门走了进去。布鲁梅尔没有跟进来,只是默默替我把门关上。
房间慢慢暗淡下来,我燃了墙壁上挂着的烛灯。
我承认我是无意间走到这里来的。这是一个狭小的空间,是现在这世界上唯一能让我感到些许轻松的地方。
在那个布满木格子的大架子上,工整地排列着一个又一个玻璃瓶。瓶子里塞着许多奇奇怪怪的东西,那是我记忆的结晶。
架子后面,是一个金色的大厅。空荡的大厅,只有三张复古的油画,一副无人的冰棺,以及,我的名字。
黛安娜·贝尔,蕾姆斯特国曾经备受宠爱的公主,也是曾经的我。
可惜,现在的我,终归不再是曾经的我了。而这一切,又终究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改变的呢?
我颤颤地伸出手,轻轻拂过那一排又一排的玻璃瓶,终于在永无止境的记忆中看见了那双曾经带给我温暖的手。
“索尼亚的领导者,从不需要只会玩娃娃的废物!”
说话的是罗夫·赫利尤顿,罗曼蒂克国的王储。可惜的是他并没有当上罗曼蒂克国的国王。坐上王位的是他的妹夫,一个令人头疼无比的家伙!
初遇罗夫时他是个光头,一副痞子模样。虽是劣迹斑斑,但仍旧掩盖不了他骨子里透出来的帅气。
可我对他并没有什么好印象。初次见面,他便毫不客气地打掉了我手中的布娃娃。崭新的娃娃沾上尘土,与他眼眸中毫不顾忌的挑衅,一并刺痛了我的心。
我不敢哭闹,只是默默地伸出了手。只差一点,我就可以重新拿回我的布娃娃了。也就是在那只差一点的时间里,他一脚踢飞了我的娃娃。
娃娃坠入不远处的湖中。而他挺着胸膛,居高临下地看着我。他那向上勾起的嘴角,挂满了讽刺。
调皮的男孩子们一拥而上,围着我又唱又跳。
“索尼亚的公主,爱哭鼻子的鬼,娇滴滴的布娃娃,软绵绵的腿……”
刺耳的笑声在微风拂过的风语森林中响彻,在蔽日大树的加持下,一遍又一遍穿透我的耳膜。
我低下头,只恨头发太短仅能遮住我的脸。
其实,我又何尝不想像我的父王一样手持长剑威风凛凛?我又何尝不想像男孩子一样骑在马背上英姿飒爽?
可惜,我只是个女孩子,只是个连在众人面前哭泣的勇气都没有的女孩子。
“可她……毕竟是盟主大人家的……”
这不响的一句话,恰好让我听得清楚,也正是这不响的一句话,恰好让两个人的心为它的主人倾倒。
混在人群中的棕发男孩涨红了脸,小声重复着之前的话,“就算她是女孩子,可她也是盟主大人家的女孩子……”
“盟主又如何?废物就只是废物!”
罗夫推开几个瘦弱的男孩,径直走到了诺·卡莱斯·萨坎的面前。
“你莫不是想替废物出头?”
罗夫盯着他的眼睛,轻蔑一笑。
阿诺瞬间紧张了起来。他惊慌失措地摇着手,双脚不由自主地向后退去。“误会……误会……”
“萨坎家的,你可真给尤纳斯长脸!”
“物以类聚,你们还是挺配的!”
罗夫叫嚷了几句,大笑着离去,众人瞧着再无热闹可看,也一哄而散。
嘈杂的世界变得安静,我只能听见自己微弱的呼吸声。我再也忍不住心中的悲伤,眼眶里转了无数圈的眼泪滑过脸颊。
阿诺呆坐在地上,摸着脑袋不知所措。终于,他挣扎着站了起来,摇摇晃晃走到湖边,“噗通”一声便跳了下去。
只是阿诺忘记了一件要命的事情——他不会水。
然而,傻人终归是有傻福气的。
就在阿诺即将没入湖中的那刻,一道光芒闪现,将他和我的娃娃一同带出。
那位婆婆仿佛一个盖世英雄。岁月虽在婆婆的脸上落满了沧桑的皱纹,却丝毫没有斩断她救人时的英气。
“小姑娘,永远不要嫌弃自己女性的身份哦!”
婆婆的脸上挂着和蔼的笑容,那双布满褶皱的手推动着轮椅上的木轮子。轮子轻轻滚动在风语森林的大地上,终是越来越远,消失在森林的尽头。
“混乱世纪的战神Z,魔法史上最伟大的净术师玛丽·安东尼……她们中的每一个,都是和你一样的女孩子呀!只是,她们比你多了份勇气,正视自己的勇气、挑战世俗的勇气,突破自我的勇气……”
我呆呆地看着婆婆消失的方向,脑海中不断回响着婆婆苍老却有力的声音。
直到我被归来的父王抱起。
父王温柔地摸了摸我的脑袋,严肃道:“我可爱的小公主,你怎么可以把同伴推进水里呢?这样是不对的!”
“我,我没事……啊,阿嚏——”
阿诺坐在地上,抖了抖身上的水,憨厚一笑。
才不是!才不是这样的!我看着阿诺手中湿漉漉的娃娃,又在父王那里受了委屈,眼眶一红,将头埋在了父王的肩膀。
明明是他自己跳下去的,明明受欺负的人是我,明明都是他们的错……
我不是坏孩子,更不是废物!
……
……
……
那日,夕阳染红了天际,映照着金色的银杏林。晚风轻拂之间,银杏之叶起舞,湖面荡漾起阵阵涟漪。我与父王的背影,渐渐模糊。
那日,我在心中暗自发誓——我要成为这世界上最强的魔法师,我要站在光明的顶端,我要让所有的人都不敢再欺负我!
只是,多年以后我才知晓,也是那日,我差一点就不再是公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