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果到最后她也没解释为什么就突然向我砍了过来,杀了三位数的人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按理说真要杀了那么多人也算是创造历史了吧?”
我用力地伸了个懒腰,走向了学校的大门。间隙的时间大概过去了一半,证据就是头顶上的太阳已经升到了天顶,金色的阳光劈头盖脸地洒在我的身上,即使穿着短袖(而且已经被欧北辰切得破破烂烂的了)也不免感觉身上浮出了一层黏汗——能够在傍晚时分享受到正午一般赤日炎炎的暑气,也确实是让人心情复杂的独特体验了。
“唉,虽然这个‘间隙’本身就已经够独特的了……”轻声地叹了口气,我环视了一圈四周,虽然距离放学时间已经过去了超过一个小时,但是一部分参加社团活动的学生此时才刚刚准备离校,而不少老师也刚刚结束一天的工作,因此虽然不及放学时分的人山人海,此时校园里姑且还是能看见不少人的。而就像欧北辰所说的那样,这个空间中的一切都因为时间的停滞而变得静止不动,给人的感觉就像是一尊尊制作精良的蜡像站立在校园的步行道上。
由于时间被静止了的缘故,整个间隙也被无边的寂静所笼罩,日常回响在耳边的那些声音,无论是汽车声还是虫鸣声,此时全都消失不见了,四周唯一能听见的就只有我自己的脚步声和呼吸声。而那些被静止的人,他们脸上的表情也带着一种说不出的怪异感,就像是随机播放一段视频然后按下暂停键,画面上那张停滞的面容总会让人觉得有些不自然一样——人类的双眼和大脑已经在日常生活中完全适应了捕捉和处理动态的面容和神色,一旦面对这一张张静止不动的面庞就会感到不适应,拍照时那刻意安排好的表情倒是另一回事,日常生活中唐突截取的一张面容就很容易让人感到怪异和不安。
有种说法是,一个人看镜子里的自己要比照片里的自己好看30%,其实就是这样的道理。
“……我为什么要一个人跑出来啊?”看着周围这一张张凝滞的面庞,再加上四周绝对的寂静无声,一向胆子不算大的我轻轻地咽了口唾沫,感觉心跳都不由地加快了几拍。事到如今,我突然有些后悔和欧北辰分开了,两个人一起的话,至少能能驱散一些恐惧和不安吧。
在做出了“我杀过的人有三位数”这种惊世骇俗的宣言之后,无论我怎么追问,欧北辰都不愿意告诉我她攻击我的原因,也不愿意对这三位数的受害者做出进一步的解释。事实上她仿佛又变回了白天我认识的那个冰雕少女,不管我对她说些什么,她都没有答复的意思,就像是在告诉我“我该说的已经说完了,请不要再来打扰我”这种感觉,似乎之前那个会耐心的讲解间隙的事情、会露出各种丰富表情的欧北辰,只是存留于我脑海中转瞬即逝的幻影而已。
虽然我还是有些在意,但是在意识到从欧北辰这里大概已经问不出东西了之后,我决定不再和她纠缠。走出了学校的大门,我决定沿着我放学回家的那条路转一圈,没准能搞清楚在放学到间隙出现的这一个小时之中到底发生了什么。虽然欧北辰说那或许是忘记比较好的事情,但是我很清楚这只不过是在逃避而已——不,或许这连逃避都算不上,毕竟这件事情的影响已经切切实实地发生在了我的身上,即使失去了记忆,我最终也没有能够真正地逃开。
作为一所有着超过百年历史的高中,我就读的学校坐落在这座城市的市中心地带,距离学校正门不到二百米,就是这座城市两条主干道交汇的路口,也是这座城市繁忙的两条街道。无论白天还是黑夜,这里都是一片拥堵的车水马龙,不过由于间隙的缘故,一辆辆停在路口一动不动的车辆,让这里看起来反而更像是大型的汽车展销会现场。
“哦呀,这是出车祸了吧?”我很快就注意到,就在道路一侧的人行横道上,一辆大卡车撞进了路边一家店铺的外墙,半截车身都嵌到了房子里面,漆黑的刹车痕在人行横道上划出了两道弯曲的线条,人行道上那两棵被拦腰撞断的行道树,似乎也是这场事故的受害者。一旁的路边停着一辆警车,一名交警正在询问一位看起来像是司机的男子,另一名交警则拿着手机打着电话——既然交警还没有处理完现场,看起来距离这起事故的发生大概也没有过去太长时间吧。
“希望没有人员伤亡才好——呃?”我小声地自言自语着,然而就在这一刻,我的前额突然剧烈地胀痛了起来,一幕幕先前不存在于我记忆之中的片段,就像是被人硬塞进了我的大脑一样,不断地在我的脑海中交错闪现。意识到这些就是我丢失的记忆之后,我强忍着头部的不适,将无数支离破碎的片段在脑海中串成了一条时间线。
——然后,我终于明白了欧北辰口中的“对身为人类的自己感到了绝望”这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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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朋友很少,毋宁说,我几乎没有朋友。
即使在我已经就读了一整年的班级里,和我说过话的同学也没有超过一半,而真正有认真交谈过的对象,一只手就能数的过来。在班上绝大多数同学的眼中,虽然没有欧北辰那么夸张,但是我也是个不折不扣的性格阴暗的怪人,如果非必要绝对不会和周围的人多说一句话,甚至在班级安排座位的时候会主动提出来一个人坐,离群索居的性格也让不少人习惯性的敬而远之,时间一长很多人甚至向我搭话都会觉得为难,我的形象和在班级的地位就这样固定了下来。
话虽如此,我自己认为自己的交流能力是没有问题的,只要有必要,我也可以和别人流畅地交谈。之所以我的人际关系会变成这样,只是我自己刻意地回避与他人接触的结果——我很清楚这样的人际关系是异常的,我之所以选择这么做,只是为了避免被人当做更加异常的怪物。
我所拥有的力量——该称之为“不死之身”呢,还是该称之为“自愈”呢——是非常超出常理的能力,对此我有着充分的自觉。而我同时也非常清楚,人类这种生物对于存在于群体之中的“异质”是抱着何等的憎恶与排斥。对于异能者的尊敬和崇拜永远是只会出现在小说和电影之中的情节,而在现实之中,人类对于与自己相异的个体,所怀有的永远只是欲除之而后快的恶意,即使这所谓的“异质”完全不会对这个群体造成任何危害也是如此,和主流不同即是生而为人最大的原罪。
猎巫运动,指的是中世纪的国家和教会,对于被怀疑为“女巫”和“魔女”的女性,无论其是否真正进行过危害社会的行为,也无论其是否信仰异端邪教,一律无差别地加以审判和处刑的活动。在这场盘亘百余年、坑害了数十万无辜女性的噩梦中,人们并不会在意被送上火刑架的对象是否真的邪恶,只要对方被划分为和不同于主流的异端,民众便能够为了一条生命的逝去而欢呼雀跃——这样的特性并没有随着猎巫运动的结束而终结,在此后漫长的历史之中,类似的故事在这颗星球上不断上演,只是随着时代的变迁,被填在“狩猎对象”这一栏里的词从女巫变成了别的东西,比如“黑人”,比如“犹太人”,再比如“同性恋者”。
归根结底,人类党同伐异的天性数千年来从未改变,和越多的人存在着差异,就越容易成为人群声讨的对象。而就我个人而言,我所拥有的特异能力,使得我在任何一个群体中都是彻头彻尾的异端。在那场夺走了我双亲的事故之中,前来现场搜救的警察和医护人员在烧得只剩骨架的汽车残骸中发现了毫发无伤的我,当时他们那如同看着外星生物一般的眼神,让我彻底明白了自己的立场。
如果我持有的力量暴露,我多半没有办法向之前一样正常生活下去了,因此我唯一的选择就是将它隐藏起来,不让其他人发现我作为“异质”的一面;而为此,减少和他人的交往则是必须的,我并没有办法控制我的力量,只要受到伤害它就会自行发动,因此和别人接触得越频繁,就越有可能暴露我的秘密。
例如,我和同学去操场打篮球,结果我不小心摔倒把膝盖擦伤了,那周围的同学立刻就能看见我的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速愈合的样子,我的能力就会立刻暴露——为了防止这样的情况发生,我唯一的选择就是不和任何人一起进行这种高风险的活动。
尽管如此,我最终也没有能够狠心到切断全部的人际关系。作为我唯一的亲人的妹妹自不必说,班级里也有那么一两个有时会聊上几句的对象,除此之外,和我交往最为密切的就是夏影了。虽然她并不知道我的能力,不过以我对她的了解,加上我们这么多年的交情,我相信即使她有一天知道了这件事,最终也是能够接受我的。
——没错,这只是我一厢情愿的“相信”而已。在那个我和夏影回家必经的十字路口,在那辆失控的卡车向着我们两人冲来的时候,我没有任何思考地就推开了身旁的夏影,自己则和这头暴走的钢铁巨兽一同被撞进了街边的商铺。
我并不后悔这么做,即使现在让我再选择一次,我依然会毫不犹豫地保护夏影……只是,当我毫发无伤地从碎石和混凝土的残骸中爬出来,走到夏影面前的时候,她看向我的眼神让我的心中只剩下了彻骨的寒冷。
“你到底是什么人……”我试图向她解释,然而在我靠近她的时候,她却向后退了一步,颤抖的语气中夹杂着惊恐和不安,“正常人被那样撞到,不会向你现在这样连一块皮都没有破吧?你……真的是人类吗?还是说……”
她没有把话说到最后,取而代之的是一句“对不起”,随后她转过了身,如同逃命一般向着远处飞奔而去。
我没有追上她的勇气,而且即使追上去,我也不知道应该怎么向她开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