驶过江面，列车逐渐放缓然后停在一处站台，被落在了姬九的后面。
可刚才的那个问题，此刻依然盘桓在姬九的脑海里——‘自己眼前的这些景象，又能够持续多久呢？’
假如，当那片海潮一般的阴影，从远方的地平线上翻腾着涌来时，刚才她在列车上看到的那些人们，玩游戏的小男孩、打盹的男人、还有那个戴猫耳耳机的少女，在他们身上会发生什么事情、、、
姬九不愿去想象那些画面，因为她曾经就身处其中地亲眼见证过，还不止一次。
可那些画面，只要看过一次，这辈子都不要想着能忘掉，它们就像是深深的伤疤一样留在你的记忆里，怎么样都消除不掉。
震颤的地面、熊熊燃烧的火焰、轰鸣的爆炸声、漫天的烟尘和碎屑、、、那些地狱般的景象又开始浮现，与姬九眼前的世界发生交叠。
姬九的呼吸开始变得粗重，眼神也变得飘忽不定，赤眸快速地转动，在四下里不断地扫视，像是在焦急地寻找着什么。
丁璇很快就发现了姬九的异常，她没有去拥抱姬九，也没有用言语去安慰。
突然，两根白皙细长的手指伸到了姬九面前，“来根烟吗？”
脑内纷乱的妄想被这句话突然打断，姬九顿时愣了一下，丁璇的举动很明显让她感到意外，却可以让她接受。
丁璇收回手，从烟盒里也掏出一支抿着唇里，伸手去够车前的点烟器，但由于座椅已经背过来，她一下子还没够着。
看着丁璇扭过身的背影，姬九抬手把烟叼在了唇边，从西服内兜里摩挲出一支镶着红宝石的暗金色ZIPPO打火机，那是白木兰在她去天京西山的陵园时给她的。
“别拿了，我有火。”
姬九用拇指搓开暗金色的翻盖，弹簧片发出清脆的“当啷”声，接着磨砂齿轮与打火石间传出沙哑地一声摩擦，然后“噗”得一声，棉芯上冒出一朵橙黄色的火苗，在车窗外气流的吹动下东倒西歪的晃着。
姬九用手掌掩住火苗，很快一缕烟气便从指缝间飘散出来。
丁璇转身凑了过来，姬九也向前探过身子，给丁璇点上。
一时无话，只有斜对而坐的两人，各自安静的抽着烟。
也许，对于男人来说，有时候千言万语，也抵不过在一起默默的抽支烟，喝杯酒。
烟燃到一半，丁璇率先打破了沉默。
“姬九，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没有？”
姬九望着唇边袅袅燃烧的烟头，轻轻地摇了摇头。
丁璇忽然看向了车窗外，望着车左侧的一片建筑，突然问道:“姬九，你有没有想过去上大学？”
姬九被丁璇的这突如其来的问题搞得莫名其妙，反而问道:“没想过，我怎么可能去想着上大学呢？”
丁璇偏头给姬九示意了一下，“哝，你看外面那一片，是滨海交通大学和华东师范，里面都是跟你一样大的年轻人，我记得你今年才十九吧，正是读大学的年龄啊！”
姬九顺着丁璇的目光看了过去，车子刚好经过校门口，‘滨海第三联合大学’的牌子在阳光下闪闪发光，校门后面便是一片巨大的广场，可上面却摆放了一大堆施工设施和车辆。
姬九有些不解，询问道：“你刚不是说这里是滨海交通大学和华东师范么，怎么挂的联合大学的牌子？”
丁璇向姬九解释道：“现在滨海正在实行某项计划，大学这种占地面积广大，建筑、人员密集的单位，可能要作为重点的避难安置场所集中建设，所以大学都已经按照区划合并在了一起，组成了几所联合大学。”
“对了，白队有没有告诉你，你有一个大学的报送名额？”
姬九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搞懵了，“没给我说过、、、我怎么会有这个呢？”
丁璇注视着姬九的眼睛，认真的说道：“因为你在部队时的贡献，立有战功，刚好你年龄又合适，白队说是部队上给你争取来的，你想去全国哪所学校都可以。”
“事实上，白队已经给你联系好了。”
姬九眼里顿时露出了惊诧的目光，“这都没问过我同不同意，就给安排上了？”
“你才十九啊，刚好赶上上大学的年龄，再说了，这是部队上给你的照顾，还特意给白队叮嘱，一定让你不要放弃这次机会。”
姬九被这突入其来的消息搞得有点懵，昏迷了一年，刚醒没几天，怎么突然就要去上大学了？
大学，对姬九而言，就五个字，从来没想过。
无论是在天京西山的训练基地，还是在南云前线，姬九不是在军事训练营就是在军营，就没有过所谓的‘校园生活’。
一个连小学、初中、高中都没上过人，突然要去上大学，这种转变让姬九怎么能不惊愕，她根本就没想过自己会跟大学发生交集。
姬九神色愕然的问道：“白阿姨，给我安排的是哪一所？”
虽然是这么问，但是姬九对全国的大学也就听过家喻户晓的清北，其余的是一概不知。
丁璇朝东边指了指，“白队给你安排的学校就在滨海，其实来的路上咱们就经过过那里，龙东大道往南一点，就是原来的张江大学城那一片，现在那的大学都合并到一起了，改叫滨海第一联合大学。”
说完，丁璇也来了兴致，看了看表，冲姬九问道：“反正今天也没什么事，现在就是回给你安排的住处而已，怎么样，想不想过去看看，你离开学也就一周的时间了。”
姬九望着窗外的城市街道，苏醒以来，生活似乎给她开了一连串的玩笑。
自己的身体已经彻底变成了女人，曾经战斗生活在的那片宛如地狱的前线成了新闻屏幕里的画面，自己仿佛已经生活在另一个平行时空，如此安全而平和，而现在，她竟然还要去上大学了、、、
想到现在的生活，姬九不由自主的想到了她的那些战友们，他们如果还在，如果能来到这里过上这样的生活，他们会是什么样的感受呢？
姬九忽然想起了出任务的那天下午，大家坐在一起闲聊时，老魏说过的那句话‘姬九和一川这个年纪，现在该是去上大学的时候啊。’
是啊，要是一川还在，他也该念大学了，他可比自己还小啊，去年才刚满十八岁而已。
慢慢的，那段记忆开始越来越清晰，队长肖飞轻笑着的面容也浮现出来，“我们这几个‘中年人’好歹都上过大学，我虽然是军校但也算是大学不是？你们俩年纪轻轻的，没去念大学实在有点可惜、、、”
还有肖飞最后的那句，“至少，多过几年正常生活。现如今，那样的日子恐怕是过一天少一天了、、、”
正常生活，大家伙过去盼着的就是个正常生活，因为他们都正常生活过。
可是，姬九跟他们不同。
当别人聊起曾经的学校和同学，她只能借口说关系一般都不联系了，实际上她没有同学，即使在训练营里，她大多数时候也是一个人。
当别人聊起家乡的美食，她只能说自己没啥爱吃的，不清楚。
实际上在训练营里，超高负荷的训练导致她都是吃的各种高能的能量棒，或是注射的营养液，正常的饮食根本满足不了身体的消耗，而那些东西应该不能算是‘家乡菜’的一种。
当别人聊起曾经旅游过那些地方，有人在陨石坠落后的前期甚至还出国旅游过，但姬九最远的旅途都是在Y-20运输机上度过的。
当别人聊起玩过的网络游戏，姬九一无所知。
当别人聊起过去的演艺明星，姬九一无所知。
当别人唱起过去爱听的歌曲，姬九一无所知。
当别人聊起过去的暗恋过的女孩儿，曾经恋爱的女友，聊起他们曾经有过的那些年，那些青春的时候，姬九更是唯有缄默。
而当别人聊起他们的父母、家人，姬九、、、
姬九那时已经认识到，别人口中的‘正常生活’自己其实没有经历过。
她，是‘不正常’的。
姬九过去在南云前线的时候，紧张而残酷的战斗生活让她把自己的‘不正常’可以隐藏起来。
可如今在这座城市里，姬九觉得自己无处可藏。
她不知道自己的生活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独独她是如此的特别，与这个世界是如此的疏离。
尤其是自己苏醒后从天京再来到这里，与这里的人们相比，她仿佛是生活在一面镜子里，里面倒映着这个世界的一切，但她永远无法真正触摸到这个世界。
而现在，自己竟然要去读大学？
“姬九，姬九？”
“你怎么发愣开了，时间还早要不要去看看，哪怕你不想去，到那里看过后再下决定也不迟。”
“现在世界局势越来越不好，你曾经付出了那么多，我想白队还是希望你能多过上几年正常生活，多感受感受这个世界的美好。”
“哪怕按你说的，将来真的到了世界末日来临的一天、、、至少我愿意带着曾经美好生活的回忆离开这个世界。”
丁璇的话语将姬九从回忆中唤醒，她深深的看了丁璇一眼，幽红的眸子里透着股复杂难明的目光，看得丁璇心里也感觉有些发毛。
姬九看了一眼便转过头去，“也是多过几年，正常生活么、、、”姬九用微不可查的声音呢喃着，“正常生活、、、”
忽然，姬九将手掌向前探去，在越过车窗玻璃时停顿了一下，才接着伸到外面。
冷冽的气流如同流水般从指缝间穿过，刺激着娇嫩的肌肤，凉爽里带着丝丝瘙痒。
姬九迎着风微张着五指，莹白纤瘦的手掌似乎被气流托举起来，在风中轻轻地拂动着。
直到指缝间的烟蒂被风吹走，姬九才忽然洒脱地说道：“那就走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