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之后，早上6：00，瑟维斯大堤第F4层，巴尼萨的办公室。
视线渐渐地恢复了原先的清晰，巴尼萨迷糊地睁开了睡眼惺忪的眼睛，发现自己正趴在自己的办公桌上，面前散乱的文件、镇纸石、石钟表、魔石通讯器映入了眼帘，让他不禁回想起昨天那个忙碌的夜晚，焦虑与疲惫那种轮番交替的煎熬感………原本那松弛的神经，又再度紧绷起来………
他从桌子上支起身来，打算先拿上自己身后的衣帽架上挂着的那件旧军大衣，整理一下自己桌上的文件然后再上大堤水闸查看一下情况。还没等他直起腰，细腻而又粗糙的磨砂感，从他的肩头上滑落，一阵轻微的摩擦声过后，轻轻地掉落在了地上。那正是自己的军大衣。
嗯？………没有脱下来吗？
巴尼萨愣了一会儿，然后无奈地笑着摇了摇头，捡起了地上掉落的军大衣拍了拍，披在了肩上便准备出门………他可不会去刻意考虑太多的事情，这样只会徒增太多的烦恼与忧郁。现在的情况可容不得他有半点犹豫，必须得要时刻做好巡视的准备………必要时，甚至自己这把老骨头，也得要亲自上阵解决问题………那帮军队里的年轻人总是给人一种靠不住的感觉，他们还太年轻………
这样焦虑地想着，巴尼萨便转动了门锁上的把手，准备开门进入昏暗的过道之中，由此而下进入到最底层的锅炉房当中巡视。
这是他每日巡查的例行日程，也是第一个他造访的地方，自然是其中的重中之重，不可有半点的马虎。如果哪一天锅炉要是出现了问题或是停止了运转，那么他们这些驻守在堤坝上的士兵就别想在这寒冷的地方呆下去了………高海拔、极寒………再加上最近刚刚到来的冬季，让这里几乎像山洞里的冰窟一样寒冷。没有锅炉的运转，他们连半个月的时间都活不了，甚至连生火做饭都难维持………更何况，锅炉房位于河闸侧道的总控制室旁（由于河闸开启定期排洪需要大量的蒸汽动力，所以必须得要将锅炉设立在总控制室旁），一旦爆炸，那么遭殃的就不仅仅是士兵们，而是这大坝下游20公里处的阿尔萨托镇的居民………以及自己的家人………
所以他必须得要像一部精密的机器一样，每天按照排班来进行巡视大坝的日常情况。虽然这对于自己这样一个年过半百的老人来说，这些工作就像是始终悬在自己的头上的达摩克里斯之剑一样，无时无刻地让自己殚精竭虑着………但是只要能守好这座大坝，守护好自己的家人………一切的痛苦与付出，都会因此而值得。
“呵………又是繁重的一天啊………”
“好了，让我们开始吧………”
他深吸了一口气，随后便转动了门把手，踏着铿锵有力的脚步，步入了那幽暗的钢铁隧道当中………身后那微弱的光亮，也随着他身后的门的掩上，逐渐变得黯淡……..最后消逝在了永恒的忧郁之中，失去了光彩………
…………
30分钟以后，瑟维斯大堤第F5层，锅炉增压控制中心。
“………室内温度控制在40℃以内，涡轮蒸汽增压机组压力65000千斯（一种压力单位），锅炉内胆外层温度500℃，输出功率稳定在100000马力~112000马力值区间………燃煤加持量稳定，水气混合通入管道量充足………情况正常………预计今天上午8：30将会迎来一期排洪………现在开始调试1号锅炉运转，2号锅炉进行准备………”
巴尼萨站在总控制室的落地玻璃窗前，一边听着锅炉长的数据报告，一边默默地吸着烟，默默地注视着落地窗后，在那强烈的荧石灯的投照下，那一排排巨大的机械巨兽。它们身上的齿轮在缓缓地转动着，巨大的铿锵声回响在整个空荡广阔的锅炉室内；一旁高竖起的汽笛仍在不停地喷吐着高温白色蒸汽，空气中开始出现了因热量过高而产生的波纹，扭曲了眼前的情景………
而另一边，落地窗外，那些身在锅炉室里的士兵们则显得有些狼狈不堪。他们每一个人都几乎赤膊上阵，在那些机械巨兽的脚下走来走去不停地忙碌着。每一双眼睛都紧张地盯着一旁与锅炉相连接的仪表盘上抖动的指针，一经发现异常，也就是指针跳跃了压力承受范围红值，就会有人立刻跑到锅炉控制台拉动压力阀进行相应的放气补水补气等一系列的操作，来确保锅炉时刻处于稳定的范围……….
整个过程的操作虽然每个士兵都烂熟于心，但是长时间这样处在高温的环境之下进行重复性的操作，再简单的工作也会变得非常地艰难，甚至还有人时不时因此而晕倒在自己的岗位上………前几个星期，一名士兵在操作锅炉控制阀的时候突然晕倒在地，等到送到坝上的野战医院的时候已经是处于严重脱水的状态，几近濒临死亡，如果不是抢救及时………
总而言之，做这项锅炉房的操控工作可不是一件简单容易的事情，弄不好会出人命……..但是对于士兵们而言，这点苦根本不算什么，能在这样40℃高温的环境下工作简直就像在天堂里一样………
毕竟谁都不想去坝上挨那该死的寒冷………再加上巴尼萨对于锅炉室的重视与关照程度远比其他的地方要多，医疗方面也是优先处理锅炉室被烫伤的士兵，使得巴尼萨在他们当中拥有不小的支持率，轮换工班也大多都没有异议。
至于其他的一些部门，巴尼萨也不会因为重视锅炉室的士兵而忽视了其他的部门……..该有的补贴与关照，巴尼萨都会尽可能地满足他们，甚至是自掏腰包破费………前提是他们不会干扰到锅炉室的运转。
…………
“7号、8号锅炉已调试完毕………所有锅炉调试正常，检测工作结束，莱昂尼尔·巴尼萨少将先生。预计60分钟以后，河闸侧道将会按照指定时间开启，进行排洪工作，请指示。”
巴尼萨听着锅炉长最后的报告，点了点头，什么都没有说。
过了一会儿，他从落地窗前转过身来，轻轻地将手里那根只抽了几口还未熄灭的卷烟掐灭，收回到了自己的烟盒之中。随后他便拍了拍锅炉长的肩膀，轻声说道：
“辛苦你了，塔里克。一会儿等排洪结束以后，带他们到楼上的去吃顿好的吧………”
“今天是狂欢节，他们也应该饿坏了。到那时候你跟楼上食堂的萨利师傅打个招呼，他会给你们每人准备一份丰盛的早餐；晚上的时候我们会在食堂举行一个简短的晚会，同样也有一场盛宴在等着你们。你们可以脱下军服，换上你们最喜欢的衣服来参加这次的晚会………”
“抱歉，我只能做到这样的程度了。我知道你们心里都想着能到镇上与大家开开心心地过狂欢节，但是现在战争的形势越来越严峻，我们必须得时刻做好迎击的准备………这次就委屈你们一下了………”
锅炉长笑了笑，顺手拿自己披在肩上的那条破布擦了擦自己额头上的那满头大汗。
“别这么说，长官。应该是我们委屈了你才对。这将近3年的时间里，你对我们这些人照顾有加，甚至还特意关照我们那些被锅炉烫伤的战友们，真的十分感谢。”
“其实你不用这么刻意地去关照我们，我们这些人只不过是把每日的工作日常做好而已，算不上什么值得称赞的。那些值守在外的士兵们，才是最应该值得你去关照的………这一整天他们都得值守在外，过不了狂欢节………话说回来，今天先生你要去镇上看望你的妻子吗？”
巴尼萨愣了一下。
“你怎么知道的？”
“啊………那个啊………”锅炉长挠了挠自己那乱蓬蓬的头发，“今天早上5:00的时候，我们包括大堤的各个部门的领导人都带头开了一次简短的会议。值守班的人说，今天中午巴尼萨先生在视察完所有部门以后会到镇上去到镇上做报告登记，顺便会在镇上进行一些采购………说来惭愧，我也是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无意间就听到了你要去镇上的消息………那个，能帮个忙吗？”
说着他便从自己的那破烂不堪的裤兜里摸出来了一件褶皱的信封，递交给了巴尼萨。信封的外表上沾满了油污与黑色的涂改墨迹，看上去显得肮脏不堪，但是在那正中央，那几个歪歪扭扭的字迹，却完好无损地保留了下来，清楚地写上了收信地址，以及一个陌生女性的名字。
巴尼萨立刻就明白了。
他接过了锅炉长的那封褶皱的信封，轻轻地擦拭了几下，将它收入到了自己的军服内衬当中。
“放心，我会帮你转达信息的。”他说道，“早上的准备工作就拜托你尽全力了。”
锅炉长点了点头。
“谢谢………”
说罢他便一个站定立正，向着巴尼萨行了一个标准的艾奇里斯军礼，目送着他离开了总控制室。后者则什么都没说，径直走向了远处，只是离去的时候，稍微地侧身向后瞥了一眼，之后便消逝在了走廊的深处………
“嗯，是我，总控制室已经检查完毕，接下来就是仓库储备检查了………到时候差不多该去看一下大堤上面的情况了………”
“米哈伊尔，我们的防寒服都准备好了吗？”
…………
早上8：25，瑟维斯大堤第1层，4号瞭望台。
巴尼萨手握着栏杆，低头向着大堤下方望去。在瞭望台的对面处，便是两个巨大的排洪口——也就是河闸。虽然目前排洪口的舱盖仍处于封死的状态，但是隐约地，仍然能感受到从堤坝深处传来的一阵寒冷的气息，时不时还有一阵莫名恐怖的呼啸声从下方传来，像极了恶鬼的哀嚎………阴冷的风撕扯着自己那看似厚重实则单薄的防寒衣，冲击着自己的脑门，让他一时间忍不住打了个哆嗦。他下意识地握住了瞭望台上的栏杆，稳住了自己。
“还有五分钟的事件即将开启河闸排洪，请所有相关人员回到自己的工作岗位上进行工作……….再重复一遍，还有五分钟………”
这个时候，大堤上的中央播报器开始播送了最后排洪的紧急通告，警报声响彻整个大堤。所有正在堤坝上进行拉练的队伍在听到这则播报消息以后，便有条不紊地调整起自己的路线，一对对整齐划一的士兵方队开始缓缓地向着自己原先所在的位置跑去，立刻站定转身，面向了站在瞭望台上的巴尼萨以及他身边等候的副官。伴随着一记战吼声的响起，所有的士兵稍息立正，向着巴尼萨齐刷刷地行起了军礼………每个人的脸上都充满了严肃与敬畏的神情………
巴尼萨看着这些比自己年轻了将近40多岁的小伙子们，不知道为何，心里百感交集………虽然说，这样的场面他每天都能看见，而且都非常地震撼壮观………但是唯独有这一次，是他感受最最深的一次………到底是为什么呢？
或许………是因为自己已经老了吧………只要一想到家里那个淘气的孙女以及可爱的妻子时，就会自认为已经到了垂暮之年，不想再继续这样苦苦支撑着自己………可是，当自己再一次进入到军队这个大家庭的时候，就不再觉得自己是一个老人，而是一名军人，一名真正意义上的军人………军队里面从来就没有老人这个说法，在这里，人人都是军人，为了国家，为了自己的身后，那无可替代的家人们………
然而现在………第一次这样的感同身受，恐怕是自己的身体与心理，已经承受不住当初的那份雄心壮志了，只是单纯地觉得自己已经老了………历经战火的老骥，也注定是要老死在自己的马棚里………这大概就是最好的归宿了………
如果不是因为这场突如其来的战争，在这不久之后我还能和他们道个别，放心地把自己手中的接力棒交给自己的继任者………这个时代，本来是要由年轻人来肩负起重任的，但是总是感觉自己就这样放手，心里难免会有些放不下………或许，这就是将军的决难吧………
…………
“………河闸侧道排洪口开启倒计时………10………9………8………7………”
巴尼萨这才从刚才的苦想中回过神来。他握住了瞭望台栏杆上的扶手，同时将自己身后的防寒披风上的兜帽抓紧到了自己的额头处，俯身向着远处望去。
“………6………5………4………”
希望这一切，能如期地……….按照常规………
“………3……..2………1………”
“河闸侧道排洪口启动，开启一号和二号舱盖…………“
铿啷啷———
伴随着一阵巨大的齿轮转动的声音的响起，连接在大坝墙壁上的、巨大的黑铁锁链忽然开始滑动了起来，在墙壁上摩擦着，激发出了一连串巨大的火花。连接的另一端则是舱盖上的套环，在强力的锁链抽动之下，缓缓地破开了扣在舱盖上的固定锚，两个黑黝黝的洞口从其中显露了出来………
轰隆隆——
紧接着又是一阵巨大的轰鸣声，几十秒过后，瞭望台的扶手开始剧烈地摇晃了起来，就连牢牢抓紧了扶手的巴尼萨也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有些晃动……他下意识地攥住了连接在堤坝上的固定铁链………
哗——
巨大的水流在一瞬间从洞口倾泻而出，直接冲进了惯性所无法抑制的半空，向着底下的深渊急速坠落。银色的粗线在自由落体的过程中，逐渐分散成无数根银色的细线，不到一会儿又变成了无数个银色的水珠………虽然看上去早已分崩离析，但是水流所分散出来的、其中蕴含的能量却从未发生过改变………它们砸落在底下冰封的河潭上，将漂浮在冰河上的浮冰层砸得稀碎，巨大的窟窿中泛起了冲天一般的水花，同时伴随着的，还有白色的蒸腾水汽………
只是看上一眼，都会觉得是此生最为壮观壮丽的场景——至少对于没见过世面的普通人来说，是这样的。
然而巴尼萨并没有。他觉得更为壮观的场景，应该是在自己卸任以后，带着自己的家人一起来这里体会。毕竟带着工作的责任与放下责任之后的舒畅，从这两个角度来看待事物是不一样的。最为重要的是，能与自己家里人好好地团聚一场，才是自己身为一个………
………
“身为一个不合格的爷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