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冬日短,黄昏的阴影如鬼魅般穿过枯黄的枫树林,在坑坑洼洼的水泥路上横行肆虐。不远处,寒鸦发出阵阵凄厉的哀鸣,似乎在祭奠着一位英雄的末路。
随着一声嘶哑而难听的制动声,卡车缓缓地停了下来。这个过程似乎很漫长,车上的人一个也不愿说话,所有人一起,心照不宣地静默着,等待着,逃避着。
“到地方了。”司机用一口低沉的嗓音简短地说。
夏熠被苏樱推醒了,车上有些闷热,也有些潮湿,还洋溢着些许醉意。准确来说,这是夏熠连续一个星期酗酒后第一次感到清醒。他抬起头好奇地望着窗外,一切都是那么的陌生,除了苏樱微弱的抽泣生让他有些烦躁,其他的一切,幽暗的路灯,狭窄的小巷,野猫的嘶吼都让他感到新奇。不远处的街道上,有一大群人聚集在一起,吵吵嚷嚷地不知发生了什么。
呵,他们是聚在一起在嘲笑我呢!夏熠十分笃定地想。
人类就是这么可怜的生物,即使到了生活最窘迫的境地,也总下意识地把自己当做世界的中心,因为这样一想,甚至连被嘲笑也成为了一种悲壮的自我牺牲,抑或是怀才不遇者的特权了。
然而并不是。
那是一大摊血迹,整个街道像是被翻了个底朝天,折断的广告牌,掀倒的垃圾桶,被砸坏的电灯电线,仿佛刚刚发生过一场激烈的战斗。
“死人了?没人报警吗?”
“不清楚呢,就这么一摊血,几件破衣服,也没看到尸体。”
“凶手呢?看样子应该有一会儿了啧啧,血迹都快干了。”
“唉,这种事就该遭天谴啊……”
……
警车很快就开过来了,迅速封锁了现场,驱散了七嘴八舌的人群。然而已经被恐惧惊醒的街区再也平静不下来了。很多人都在猜测,怀疑,指责,甚至没有人注意到他们新迁而来的邻居。直到夏熠收拾好了一屋的杂货,安置了自己为数不多的家当,人们才意识到这座年久失修的平房里又一次点起了灯火。
夏熠似乎很享受这种漠视,在此之前,他曾是一个知名大学最年轻的历史系教授,还有幸参与了国家科考队的科学考察任务。但自从从希伯来神庙科考归回后,他的左腿得了一种怪病,从里到外像是枯干了一样毫无生气。他的脾气也开始变得很古怪。他喜欢人群中的混乱与争执,又总爱一个人独自待在屋子里盯着几张破破烂烂的羊皮纸一下午不出来。他甚至开始享受别人的不理解与愤怒,并把那些当做自己的褒奖与光荣。按苏樱的说法,他是“坏掉了”。
当然,他本人却不这么认为。上个月,他和平时一起执教的老学究们狠狠地吵了一架,用拐杖把自己那不知为何而枯干的左腿敲得嗙嗙响,又在课堂上大发雷霆,指责现代科学的虚伪与浅薄。这样,无论如何学校也不能放任不管了。很快,他就被任教的大学开除了。临走时他愤愤地啐在了校长室的桌子上,头也没有回:
“——等着瞧吧老混蛋们!”
在这之后,夏熠从人们的视线中消失了。人们以为他改行了,事实上他什么也没去做。就像苏樱所说的那样,他陷入了颓废,几次三番烂醉着被人从酒吧里抬出来,瘫在街头向过路的人傻笑:
“——看到我这条腿了吗?哈哈哈,这是诅咒!诅咒啊懂吗?你们迟早也会完蛋!”
过路的人纷纷躲避开,他就谩骂着,嗤笑着。
苏樱再也受不了了,她哭了。
对于丈夫的转变,她看得最清楚,也最迷糊。无论如何她也想不通,一个原本文质彬彬的人,怎么就突然癫狂了呢?
好在夏熠一向不擅长对付她的眼泪,有那么一阵子他似乎后悔了,恰巧遇到住处拆迁,在拆迁费没有到手的情况下,一穷二白的他终于冷静了下来,向自己的好友叶风求助。叶风是夏熠的大学同学,虽不知是什么来头,他为人谦和,对待朋友也是十分仗义。从历史系毕业后,与夏熠不同,他选择了自主创业。他在靠近城郊的地方开了一家咖啡屋,独自坚守了很多年。虽然没能像他想象的那样开成全国连锁,但在近年来同行业绩行情不断下滑的情形下叶风的咖啡屋却常常能座无虚席,实属不易。
叶风想邀请夏熠和自己同住,但已经结婚的夏熠很明显不太适合,叶风只好把自己堆放杂物的一间旧平房腾了出来。于是今天,夏熠带着自己的妻子苏樱以及为数不多的行李成为了这个街区的新住户。
当然,与喜欢安稳平静生活的叶风不同,对于夏熠来说,这里也只是临时的落脚点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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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11.30,在这个名叫“1969”的咖啡屋里,中世纪的壁灯配上温暖的壁炉,与夏熠身上咖啡色的棉毛衫似乎很是协调。
“最近不太顺利?啊哈?”叶风擦试着柜台上的玻璃杯问。
“呵,也许吧。”
“苏樱的病好了吗?”
“没有,还是老样子,医生说没得治。”夏熠盯着眼前空荡荡的酒瓶,目光无神。
叶风叹了口气,坐了下来。
“别想了,柜台里的红酒都被你喝完了。”
“红酒啊,还真是想醉都醉不了呢。”
“街上死人了,你听说了吗?”
“唔,是吗……”
“是的,我想说的是,你也知道,平时这一片其实还是挺安全的。有些人啊,时候到了,你留不住的。”
“呵,你觉得我像个命运论者吗?”
“不像。”
“得了,别再安慰我了,我信了,信了,真的……”
壁炉的火焰渐渐熄灭,叶风凝视着夏熠的眼眸突然凌厉起来。
“夏熠,你究竟在神庙里发现了什么?”
夏熠沉默了,过了许久才缓缓说:
“我不会告诉你的。”
“你不会理解我的,那根本不是科学可以解释的东西,我在那里仅仅是失去了一条腿,但这并不代表我毫无收获。恰恰相反叶风,我知道了我过去是多么的愚蠢!我看到了不该看到的东西!我本该和别人一样死在那里!而不是像蝼蚁一样苟活在这里一而再再而三地给你们复述一段并不存在的奇妙大冒险!”
他愤怒地举起手中的空瓶,想了想又垂头丧气地放了下去。
“你……不会理解我的……。”他喃喃地说。
“不,我能理解的,自然界中有那么多没法解释的事情,也许这就是你们这些知识分子无法回避的宿命吧。”叶风拉上了门帘,收起桌上的玻璃杯,说道:“其实今晚找你来我还有一件事要请你帮忙。”
“哦?给我找个工作?”夏熠抬起了头。
“哈哈,你要是真这么想也算是吧,不过,我想你肯定不会拒绝这份工作的。”
“呵呵,那可不一定。”
“是吗?要不要一起打个赌?”
叶风转过身去,似乎是从后屋里取了什么东西出来,接下来,在一阵错愕中,夏熠看到了叶风递来那份“厚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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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已入深,街坊终于安定下来,当最后一盏街灯也熄灭的当口,两个身着夜行衣的男子突兀地出现,神秘而诡异。
“血迹都清理干净了吧?‘方舟’运转情况如何?”其中一个人问道。
“没问题,零号样本已销毁,数据资料已顺利回收,并未发现有目击者。”回答很沉稳。
“关于“暴君”方面有没有什么新的消息?”
“有来自WC方面的消息说她昨天凌晨越狱了。”
“越狱了?从那个世界上最森严,监管强度最大的提客勒监狱?”
要知道,提客勒监狱从诞生开始就是关押政治刑犯以及重要罪证人的地方,一般的人别说进去,想窥得其貌都很难。越狱是绝不可能的事情,除非……
两人沉默了一秒,但随即露出了笑容。放跑一个逃犯似乎并不能让他们损失什么,恰恰相反的是,他们已经找到了处死一个人最好的罪证。
“呵呵,很好,那么立刻向总部汇报情况,就说“皇帝”死了。时代——要改变了。”
他们冷笑起来,空气中顿时渗出一缕阴森的寒意。
这场无人知晓的私会密谈发生在城郊一段偏僻的街道边。秘密,被夜色隐藏了起来,没人知道这里曾经发生过什么。即便或许曾有野鸮从这里飞过,但它们终究是一群默不作声的见证者。
黑衣人们彼此对视了一眼,心满意足地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毫无疑问,他们是这场斗争最后的胜利者,一切都在他们的掌握下,一切都平静如同意料之中。
但是,谁也没有想到,在这个注定不再平凡的夜晚,命运的齿轮发生了错位,有的人转身离开,踌躇满志;有的人忍辱负重,默默等待;还有的人就在几分钟前刚刚完成了自己生命中最绚丽最伟大的一次迸发。
正因如此,在这一天,一切事物的走向都悄无声息地发生了变化,有些变化马上就能看出,也有些变化鲜为人知,以至于看起来实在微不足道,但是,微小的波纹已然为惊涛骇浪埋下伏笔:
比方说,就在此时此刻——
3公里以外的警察局里正为丢失的影像资料乱作一团。
50公里以外的近郊湖中突然爬出一个全身湿透,眼神疲惫而绝望的少女,她似乎在寻找什么,但一切未能如期而来。
340公里以外因地处低纬地区而多年没有见过雪花的Z市迎来了一场久违的大雪,惊动了方圆几百公里的气象学家们前来围观。
2333公里以外一个轻小说作者从睡梦中惊醒,思忖良久,提起了久而未动的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