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武士

作者:永遠蝴蝶 更新时间:2019/6/19 0:58:56 字数:5922

当我尚幼,仍是一个每天手持木刀,向父亲天天讨教技艺的幼稚男孩时,我曾经问过他,关于的名字由来。

那时的父亲在我眼中,英姿飒爽,在村里是一位德高望重的武士。与在外头的威风凛凛不同,在家中的父亲和蔼可亲,时常会抱着幼小的我,用浓厚的家乡口音回答我的各种稀奇古怪的问题。

这一次也不例外,他一把抱起我,一脸幸福的将他的寄寓缓缓道来。

晓为父亲身为武士家族的继承人,理所应当的姓氏,寓意着如同天照大神一般的光辉,希望让我能在一生无数的劫难中如同光辉一般驱散黑暗,化险为夷,闪耀于世间。

凌牙则是出自父亲的个人,父亲的家乡供奉的狼神名为龗,在传说中拯救村落于水火之中,又为丰收神保佑着村落。

他认为,龗的牙齿能够将幸福和凶猛统一在一个人的身上,这是对我的祝福。

我记得,那是一个黄昏,暖暖的夕阳发散着美妙的光芒,与父亲慈祥的目光交相辉映。

听完后不久,我便在父亲的怀里沉沉睡去,手中本紧握着的木刀也随之慢慢滑落,在走廊上敲击出一声清脆的响声。

在那天之后,父亲为了反抗政府的清刀令前往当地的中枢站,从此再也没有回来过。

清刀令,因为那时各地多多少少有浪人团体(居无定所的穷困武士)叛乱的恶性事件发生,上任君主借此机会,为了巩固自身的统治,干脆将目光放在了整一个武士群体上,下定决心将其彻底驱逐消灭。

对于那些传统的武士世家来说,这一次事件,后果是毁灭性的。

认死理的武士精神,促使他们拿起代表自己荣耀的武士刀,纷纷如同飞蛾一般扑向各地中枢站,冲入政府军早已埋伏好的楼阁中迎接死亡。

对他们来说,能为了武士精神的传承以及延续而死,是毕生最大的荣誉。

屋外悉悉索索的脚步声终于安静了下来,对于教导我武士之道的父亲的回忆也渐渐停歇。我缓缓睁开眼睛,看着烧尽的线香,心中的那一丝犹豫已然烟消云散。

如同父亲教导的,一名武士在出征前的传统,我拿起桌上准备好的梅酒,看着微红的酒流入瓷碗之中,化作一个小小的漩涡。

一口饮尽这清列的佳酿,流入腹中的那一刻,脑中的回忆不由自主地被烈酒所激发。

清刀令的惨烈景象,整整持续了三个月,无数武士为了各自的信仰命丧黄泉,所剩无几的武士不是丧失斗志放弃武士之道,将家传的刀具随处掩埋以保性命,就是干脆将刀具摧毁,隐姓埋名,苟且偷生。

而根据父亲留下的指示,母亲冒着生命危险将刀藏入和服中,带着我远走他乡,托父亲原来的多次保护村民的行为,大部分村民为了掩护我们,甘愿奉献出家中为数不多的财物来掩护我们逃离。

武士精神,必须被传承下去,即便是身为最后的武士,也要深深铭记直到死亡。

这是经由母亲之口,父亲走之前留给我最后的告诫。

咚咚咚

从刚刚突然出现的脚步声中,我就猜到,昂子并不会听从我的命令,随着村里人一起避难。

“还是没有改主意吗,晓。”

隔着一叶薄薄的纸,昂子担忧的问道,即使有一丝不清晰,但那语气与其说是问题,不如是陈述的确定道。

我轻轻叹了口气,起身拉开有些破旧的木门,看到的是红着眼圈,双颊仍有泪痕的昂子。

我和她的相遇,是在逃亡生涯结束后的第二年。

经历了动荡逃亡的时光后,安定平和的生活显得弥足珍贵,母亲也似乎是结束使命一样,放下了所有包袱,将父亲留下的刀具交给我后便含笑离开。我想,对她而言,这应该是最好的结局,想必能在九泉之下与父亲成为永恒的伴侣吧。

那一天,正好是一年中传统的踏青时节,村里家家户户都热热闹闹的准备着物品,前往村后山上的一个赏花圣地,享受自然所给予的恩赐。

而作为来历不明的外来户,我则带上母亲所留下的樱花酒,只身走上了村后一条寂静的石板路。

还记得那时春意盎然,石板路两旁开满了当地独特的嫁接樱花,**两色的樱花海中参杂着应季的花信子,微风拂过的山道,让我不禁驻足,沉浸在无际的天空之下,缓缓的品味着花香四溢的空气。

可能是过于放松着神经,甚至连身后的人近在咫尺我都没有发觉,直到听到轻微的呼吸声在我耳边响起,我才猛然睁开眼睛,回身看去。

一位身着茶色和服,面容清秀的女子微微抬着头,自然的闭着双眼,一脸幸福的露出微笑。

对于突然出现,未曾谋面的她,感到惊讶的我呆呆的看着,不擅长与人相处,不知如何是好。

许久,她似乎是感觉到了我的视线,于是做出很期待的表情,微微皱了皱眉头,像是下定决心一般睁开了眼睛。

纯净

这是冲击我大脑的第一个词汇,接踵而至的无数赞美都无法形容这一双动人的眼睛,我就这样注视着她的双瞳,再也无法移开我的目光。

许久,在寂静的花海中打破宁静的是她的笑声。

“虽然做好了是一个凶恶的人的准备但是…唔,居然是一个出乎意料善良的人呢,武士大人。”

她露出爽朗的笑容,向我礼貌的鞠了一躬。

“失礼了,小女子名为夏川昂子,因为好奇所以才来拜见武士大人,还请您原谅。”

来到村镇时,碍于母亲的恳请和父亲的威名,村里人才勉强让我们定居,再加上清刀令的实施,各家各户都迫切的想要与我撇开关系。

乱世之中,人之常情我也理解,并未奢求能作为常人生活下去,而且因为经常独自练习武艺,散发着有些可怕气息的我,自己也不认为可以让一个女子感到好奇从而特意来到人迹罕至的这里拜见我。

我逐渐镇定下来,重新审视着她,心中不免有些疑惑。

“这把刀,是您的传家之宝吗?”在我生疑时,夏川居然并没有在意我的毫无反应,认真的观察起我系在腰间的刀具—我父亲所留下的最后的存在。

“这把刀鞘口处的纹路被火所侵蚀过,原本的图案…应该是一只狼吧…”女子突如其来的推测让我心头一惊,不错,父亲所留下的刀具在之前的逃亡中曾被山火所损坏过,否则一只栩栩如生的牙狼会盘踞刀鞘口处。“而且刀柄这里的木材是抚山特有的红云木,镡部的装饰又是使用兽骨…您的太刀,应该名为冥牙,对吧?”

“不得不说,完全正确,鄙人的这把刀正是父亲所留下的’冥牙’,可是光凭借我侧身所给的一面是怎么推断出如此精细的结论的?”

惊讶至极的我开口说了一长段话,以至于忘记的基本的礼仪而不自知。

“如果你允许让我成为你这次随行的同伴,我就会悉数告知您,额…”她有些窘迫的看着我。

“……晓凌牙。”

她上前拉起我的手,再度给予我一个真挚的笑容。

如此安心,以至于无法放开她柔弱的手掌。

“那么,我们走吧,晓大人。”

身为刀匠世家最后一任继承人的她如是说道。

之后那些温暖而又漫长的回忆带来的感觉,都没有此时此刻我心中的变化让我记忆犹新。仿佛被幕布所笼罩的黑暗房间之中突然投射入了一缕阳光,即便是再微弱,也足以耀眼。她的出现,改变了我的生活,让我从灰色的世界走了出来,重新有了家的感觉

和爱的感觉。

暮色悄然降临,远处山坡上渐起的火光被血红的夕阳衬托的格外耀眼。

我心里非常清楚,时间已经所剩无几。

肩膀处被打湿的部分传来的并不是刻骨铭心的深寒,而是阵阵珍贵的温暖,似乎泪水正在诉说着昂子内心的不舍与依恋。

她依然如同小孩子一般扑在我怀里,死死抓住我的后背,不肯放松一刻,生怕放松的那一瞬我便会离她而去。

“昂子…已经…”我试着狠下心来,将她推开,但是稍稍用力,昂子的拥抱就更为强烈。

我知道,再这样下去,就真的来不及了。

“为什么…”她抽泣着抬起头,用被泪水充满的眼睛哀求般看着我,“为什么要做这么无意义的事…难道我们的未来,还不如飘渺的…”

“昂子!”我知道,她一直一直懂得我所追求的事,所以在生活中处处尊重着我的固执和坚持,我做出的决定,她一定懂得理由。

只是,无法释怀罢了。

我又何曾没有想过放弃这荒谬又不切实际的坚持呢?

每当我看着她幸福的在我身旁时,我内心最脆弱的地方就会动摇,即便是武士,也是会有柔情的一面。

可是……

“这是条没有选择余地的路,从我接过冥狼的刹那就已经决定好了的路。”我尽量露出最平静,最平常的笑容来安慰昂子,“即使我有我爱的人,昂子,这不是为了证明我自己,而是为了那崇高的大义,即便是作为最后一个真正的武士,也要为之而战的大义。”

“这么多年,还是那么吸引人呢,昂子的眼睛。”我抚摸着昂子的头,像平常她受委屈,我安抚的那样,“纯洁,安宁,正是你拯救了近乎堕落的我,我可不想这样动人的你会因为我而…”我并不希望说出那个略带伤感的词,于是顿了顿,用手拭去昂子面颊的眼泪,继续道“而且,我们的孩子还没见过她母亲漂亮的样子呢,对吧?”

昂子像是总算做出了决定一般,狠狠的擦去残留的泪水,不由分说的吻了上来。

这个吻,持续了很久,我猜,这代表了她的妥协。

最后挤出一个笑容后,夏川昂子踏上了石板路,离开了村子。

交代完所有的事务后,已经无所顾虑的我来到的村落正中间的草场,因为今年的收割季还未到来,这里空旷无比,对我而言,很适合作为我最后的舞台。

将刀放置在一边,我面向村口,跪坐于唯一一个干草堆旁,静静聆听着杂乱无序的脚步声渐行渐近。

落日缓缓薄入大地,差不多一柱香的时间,嘈杂的脚步声终于停了下来。

驱散黑暗之后,我看清了周遭的巨大变化。

原本空无一人的草场,现在站立着数十个身着皮革甲胄,手持弓箭的士兵,以及一位装备着华丽的淡金铠甲,手握着一把侍刃的类似长官的人。

在血红阳光的照耀下,那副铠甲更显得熠熠生辉。

“据消息说,这里藏匿了一名浪人逃犯…”他雄浑的声音回荡在我的耳边,“…应该是你吧?”他看了看我手边的武士刀,又环顾了周围已经空无一人的村落,厌恶般看着我。

“正是鄙人,阁下。”双手轻轻接触地面,拿起刀具,起身,每一个动作我都细致入微,脑海里充满着父亲的教诲。

这是武士的尊严。

看着面前如此冷静,还不忘礼仪的“逃犯”,长官不由得想起了过去的自己,那个和他一样,死守着大义的自己。

他突然心中有了一丝愧疚。

“你们,都别出手。”他收起了刚刚傲慢的姿态,用锐利的眼神扫过每一个士兵,直到所有人都将弓箭收起之后,长官向我投来表示允许的目光。

用拇指轻推下鐔,我向他深深鞠了一躬,如同当年父亲所做的那样。

他将侍刃刀身从刀鞘中取出,寒光与暮光交织在一起,夺目的光芒让周围的士兵不由自主的用手遮挡着眼睛。

双手握刀后,我看到他的眼神发生了惊人的变化。

不再是那个刚刚如同死灰般无神的双眼,而是作为武士,足矣自豪的坚定眼神。

我,应该做对了吧?我默默在心中问道。

当然,没有回应。

没有如同神话中的武技和技能,武士之间的决斗,胜负只在一瞬之间,一旦有一丝一毫的偏差就足矣置之死地。

双方都懂得这个道理,迟迟没有发起攻击。

夕阳投来的暮光将两人的身影越拉越长,另一边的世界已经堕入黑夜的掌控。

他终于找到了他认为的时机,一个踏步快速冲来,铠甲之间发出清脆的金属碰撞的声音,刀刃在空中快速切过的声音同时向我的左耳传来。

“结束了…”

他可能从没想过,我会以这样的方式抽出刀刃。

他的刀,斩断了仅仅是无用的刀鞘。

而我的攻击,更为直接的划过了他的身前。

随之而来的,并不是他的鲜血,而是我胸前的剧痛。

还有之后刻骨铭心的寒冷…

不过,我露出了前所未有的笑容,我从未体验过的感情正在涌向心头。

父亲……

已经足够了吧?

“没有想到,最后飞溅在我脸上的血液不是我自己的,而是那位无名的武士。

我输了,彻底的输了,他的技艺之高超让我望尘莫及,他对武士的理解与探索让我五体投地。

即使当时我被他所杀,我也会毫无遗憾的让这群人放过他,让这位武士,这位高尚的武士活着,他可能是最后一个,真正的武士。

他的刀口,精准的切开就我的铠甲,离我的要害仅有咫尺,他放过了我。

但是贯穿他身体的利箭,却出自于我信任的士兵。

他并没有不可思议的看着我,恰恰相反,他那种释然的表情,实在是使我羡慕至极——对于大义,他已经完全无愧。

直到现在,我仍然能回忆起当时他散发的强大气场,身中三箭的他,颤抖着跪坐在地上,面向夕阳,用失去刀鞘的佩刀支撑着双手,直到落日的光辉再也无法让我看清他的表情,他一直是带着满足的笑容。

士兵们呆呆的看着这一幕,想不通他们尊敬的长官为何为一个逃犯而痛哭流涕。

他们不曾想过,他是这个时代最后一位武士。”

———《松庭回忆录》

“早知道就不跟团旅游了…好蠢啊啊啊!”

我看着可怕的人流涌向下一个目标景点,不由向同行的昂宇吐槽道,“挑寒假来日本,这不是和人潮过不去嘛…”

昂宇是我在大学的至交,虽然身为日本人,但是自幼在中国生活的他,已经彻底与作为日本导游无缘了,而且外加路痴特性,我可不敢拿我俩的安全问题来赌博,于是加了一个低价的旅游团来满足我俩的日本之旅。

话是这么说,昂宇在选择旅游路线时却一直坚持来这个寺庙,据说供奉着日本的武神之类的,反正名气很高,但是正因为如此,冬日假期的客流量多到吓人,连导游都摇了摇头,询问我们能否改为自由活动。

“话说,你为什么一定要来这里?前几天问你你都没回答呢!”我朝着认真研究地图,远离人潮的昂宇跑去。

看到地图后我才发现,他的地图居然和其他人的不一样——他有两层地图,但另一份地图已经泛黄,看起来年代已经非常久远了。

“高兴和我来见证一段尘封的历史不?”他抬起头,笑着邀请道。

在一段杂草丛生、残缺不齐的石板路后,我惊讶的发现,我们来到了一处山中少有的开阔地带,地面上随意丢弃着的各种农耕用具都已经被赤黑的锈迹腐蚀,一看就是一个荒废很久的,类似小村落的地方。

而在昂宇则径直走向一个被灌木所阻挡的地方,艰难的将层层茂密的树枝树干一处处拉开。

“喂喂!你到底要去哪儿啊!”没办法,我看着热情高涨的他,无可奈何的上前帮忙。

经过几分钟的努力,我们终于清理出了一条道路,然后看到的是更加荒凉的一个小小的场地。

在它中央,有一个石制的塑像,塑像跪坐于地面,手持一把早已被侵蚀的不成样子的类似武士刀的武器,面向着我们,但是雕像的面部已经被几乎风沙所抹平,只有雕像下模糊的“晓  牙”仍能勉强看清,中间还有一个字更是因为石材的破碎而不得而知。

如果是纪念一个名人,那也太寒酸了吧,我这么说道,看着蹲在地上,认真观察塑像的昂宇。

他从刚刚开始便全身心投入到观察塑像之中,连我的话语都被他过滤在外。

“你…认识他?”我在他边上蹲了下来问道,“你到底咋了呀…这雕像都已经这样了,有什么好看的…”

“晓凌牙。”

“哈?”我怀疑自己听错了。

“他的名字,晓凌牙。”说罢,昂宇突然跪在地上,非常认真的向塑像磕了三个头,像是对先祖的那样正式。

他回头看着不知所措的我,笑道“他是世界上,最后一位崇高的武士,你就这么理解吧…”

晓凌牙…!

我猛然间想起,入学时他的自我介绍——

“我是昂宇,姓氏为晓……”

离开时,已经是薄暮时间,导游焦急的言语从电话那头如同喷泉一般涌出,我苦笑着看着与塑像告别的昂宇,回应着导游的担忧。

我们离开时,我最后回头看了一眼破败不堪的塑像,想要与之告别。

随即我看到了被暮光所染成金色的他。

他手持着一把装饰华丽的武士刀,正端正的跪坐于那里,静静的看着我,露出一种难以用文字形容的笑容。

硬要说的话,是一个人,完成了所有追求,满足的笑容。

我张开嘴,想要说些什么,但是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他点了点头,张开了嘴。

“谢谢.”

回过神来时,塑像还是那个塑像,没有任何变化。

但是,不知为何,鼻子传来了一丝酸酸的感觉。

不过,我可能明白了,为何他是最后一位武士。

我回身,深深的向他鞠了一躬。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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