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按照与老妇人的约定,我再次来到“昆虫标本区”,而那个让人讨厌的家伙也再次被我扔在了走廊里。
“这是新的蝴蝶,从来没有人看过的。”老妇人这么说着,把我带到了她的办公室,有意锁上了门,然后,她拿出一个在我看来熟悉无比的木箱。
就在我想着“好巧,竟然一模一样”的时候,老妇人打开了箱子,而当我看到箱中之物时,我只觉得自己的意识被无形的电流给击中了。
“怎么可能……”我喃喃着伸出手,摸着箱子里的那一物件,“肯定只是长得像而已……”我这么嘟囔着,小心地把它从箱子里取出,在看到一处不起眼的刻痕时,我终于明白,并不是长得像……
那上面刻着我的名字……蝶……
我呆呆捧着那失而复得的提琴,那是我从小拉到大的提琴,陪我走过了六七年的岁月。在宇宙中羁旅漂泊时,我曾经不止一次后悔没有把它带在身边。
“这是我藏家里的,要是被发现了,就要坐牢了。”老妇人的语气间透着紧张,但更多却是骄傲,“很老啦这东西,是老古董了,是我爸爸留给我的。听他说,是她初恋情人用的!”
“……初恋……情人……”我的注意力落在老人那布满皱纹的脸上,“请问……您的父亲叫什么?”
对于我的提问,老妇人显然并没有感到意外,她用一种复杂的目光注视着我,温柔地回答了我的问题。
老人念出了一个我虽然认识却并不熟悉的人的名字——是我的中学同学,一个整天坐在教室的角落里、从不跟任何人交流的男孩。
印象中,他从没跟我说过什么话,而我对于他的唯一记忆,是他曾帮我取过一次快递。
我向他道谢,他却没有吱声,只是面无表情的点了点头……
“虽然……虽然有点儿冒昧,能不能问一下您的名字呢……”
“我叫念蝶。”并没有犹豫,也没有迟疑,老妇人笑着说出了她的名字,她那复杂的目光开始变得单纯——一种单纯的柔软,像水像风。
老人又低声补充了一句,“这是我的父亲给我取的名字啊。”
念蝶……
我盯着她那满是皱纹的笑脸。
念蝶……
泪水一下子涌了出来,“谢谢……”我哽咽着。
谢谢你喜欢过我……
我将琴身抱紧在怀中,“果然……即使现在……我也不是一个人……”
你们都还在。
你们都还在!
不知在恍惚的激动与感伤中沉浸了多久,慢慢回过神来。
“我想在整个世界的面前拉小提琴,请问有什么办法吗?”
对着名叫念蝶的老人,我提出了第二个更加无理的请求。
老人看着我,我原以为她要斥责我的异想天开,不曾想,她的语气依旧柔软而温和,“请允许我多嘴的问一句,你为什么要在全世界的面前拉小提琴呢?”
“我曾答应过一个人,要拉《化蝶》给他听。虽然我不知道他现在在哪儿……但我相信他还在这个世界上!所以我要让全世界都听到我拉这首曲子,这样的话……”我抓紧琴颈,琴弦绷住我的掌心,有着隐隐的痛感,“他也就能听到了!”
我咬住牙关,尽力克制住自己的情绪,但即使如此,我还是感到左眼有一滴泪不受控制地从脸颊上落了下来。
“还有一个原因……因为……因为我想证明这个时代是错误的!”
“看来我没能说服您,李小蝶女士。”一个冰冷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我触电般的转过身,怔怔地看着突然出现在身后的那个少年。
什么时候……究竟是什么时候进来来的?!
“什么是进来的并不重要。”这一刻,他脸上彻底没有了笑容,踩着慢吞吞的步子,少年朝我身前逼近。虽然很想跑,但身子却僵住了,并不是因为害怕或是紧张,单纯是被一股外力限制住了。
我也意识到了限制我行动的源头。
“这衣服!”
“情绪和动作一样,都只是反应机制,控制住相关要素,也就控制住了反应机制。当然……”这么说着,少年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思想也是如此。不过比起情绪和动作,思想只能被读取,无法被控制。”
少年这么说着,对一旁恭敬低着头的老人吩咐道,“请您先出去一下。”老人顺从地退出房间,动作非常自然。
“看来我最终没能说服您。”少年把刚才的话又重复了一遍,他微微点了点头,伴随点头的动作,我的身子总算能重新活动了,“我很好奇,昨天的那番解释存在什么逻辑上的问题吗?”
“并没有……”
“那为什么?”
“虽然我也说不出理由,但直觉告诉我,你是错的!”
“直觉是原始人的判断准则,您虽然来自旧时代,但那毕竟不是蒙昧不开的时代,为什么还会迷信于‘直觉’这种东西。”
我把提琴紧抱在了胸口,并不想和他有过多的讨论。因为我知道,自己肯定只会被再次套入他的陷阱中。而面对他的陷阱,我自知绝无胜算。
“让全世界都听到您的演奏是有可能的。”少年话锋一转,以至于让我有些不知所措,他继续自言自语道,“再过几天的六月二十八日是‘纪念日’,用以纪念这个伟大时代的开启。”
……这么巧?
他当然不会知道,一百年前的六月二十八日,那一天……我离开了地球。
而那一天……也是小羽的生日……
“包括地球本土,以及太阳系内的各大定居点,包括小行星带中的各个星舰基地……总之是人类的活动范围以内的一切地方,都会在那一天观看元首的讲话直播。如果您在直播现场演奏的话,毫无疑问,全世界都会听到看到的。”
虽然我并没能完全理解他所传递给我的信息,也无法体会他将这些信息传递给我的意图,但不管怎么说,从他告知的信息中,我还是感受到一丝微薄的希望。
“那……有办法让我去……直播现场演奏吗?”
“如果是我来帮助您的话,自然是有办法的。”
“你说了那么多,就是想告诉我——不可能。”
少年一愣,自进屋开始就满脸严肃的终于是露出了笑容,“您逻辑可真的很奇怪,我很好奇您怎么推导出的这样的结论?”
“你对我说:只有你有办法帮我去现场;而事实是:你绝不会帮我去现场。这不就等于告诉我:我不可能去吗?”
少年笑眯眯看着我,“我不明白您是怎么推导出‘我不会帮您’这个结论的,又是靠‘直觉’吗?”
“不用靠什么直觉,是最基本的逻辑:你不会帮我去做违法的事情。”
“违法的是您不是我,要被判刑的是您也不是我,为什么我不会帮您?”
“!!”
“严格意义上来说,我不是帮您,只是在告诉你‘有一个办法可以让你被毫无悬念的判处死刑’,然后由您自己来决定‘是不是要去赴死’。”
“……但是……你这难道不算是帮凶吗?”
“帮凶?”一如我所熟悉的,少年眨了眨眼睛,以此表达自己的困惑,“我们这个时代没有帮凶的说法,之前我就说过了:我们每个人都是独立的个体,只需要对自己负责。您对您的行为负责,而我不用对您的行为负责。”
虽然有点儿别扭……但这一刻,我还是第一次对这个天翻地覆的时代,产生了一线微不足道的喜爱;也对眼前这个整天朝我露出“面具笑容”的家伙,产生了一丝比微不足道还要微不足道的好感。
“不过……”
果然……我就知道他肯定会提出要求!一百年的时间不足以让人性产生质变。
但出乎我意料的,少年并没有提出任何的额外要求,只是用一种“读说明书”一样的冷静口吻,再一次跟我强调了我这一行为的代价。
“你要知道,在这个时代,只需要在十人以上的公开场合演奏乐器,就足够判二十年的刑期。您如果要在全世界面前演奏,毫无疑问,这是一次‘自杀行为’。这一点,您能接受吗?”
虽然嘴上了“死也没关系”,但实际上,我的心里依旧在迟疑着。
少年分明看出了我的心口不一,他接着道,“您的弟弟大概率应该已经不在这世界上了,而您所想证明的东西也缺乏足够的逻辑支撑。简单来说:这一切注定只是无用功。您跨越了几个星系、离开亲人与朋友、好不容易得到的新生,将要为这无意义的事浪费掉。即便如此,你还要坚持这么做吗?”
“你觉得我该这么做吗?”我反问道。
“从逻辑推导的层面来说,当然不该。”
“是啊,这一点我也认同,但是呢……”
我注视着他,不知道为什么,他那英气的眉宇总会让我想起小羽那孩子。
“我们那个时代的人类热衷于做‘不合逻辑’的事情!”
或许是小羽在向我传递力量,只觉得此刻的自己镇定了许多。
以一种极其平和自然的语气,我向他传达了自己最终的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