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开始意识到这个世界的不正常,是六十多年前的某个秋夜。
在三号线的末班车上,我邂逅了一个女孩,她染着一头墨绿色的短发,但却看不出张狂的性格,浑身上下散发出的是和我的阴郁气质截然不同阳光外向。
真漂亮!动心的感觉让我意识恍惚,回过神时,我才发现自己坐过站了。
玎玲清脆的笑声,她眯起眼睛,可爱的表情就像是一只尝到了鱼的猫咪。
“没事的,泰冯路那边有很多共享单车。”
“一会儿我带你去,正好我也要骑车回家。”
“你是九中的学生吗?”
“我是三中的。加个微信不?”
“这就加上啦!”
……
她用和笑声一样清脆活泼的语气和我聊着天,虽然我木讷地应付着,但她却并不介意,一点儿也没有因我的不善言辞而表现出不耐烦。
聊得好开心……这是我第一次觉得自己被别人接纳了。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我突然意识到:我爱上她了。
就在我确认了自己对她的这份爱意,筹划着该怎么进一步发展和她的关系的时候……她消失了,毫无征兆,连那清脆的余音还在我耳边回响,就这么凭空消失在了封闭的地铁之中,伴随着一道亮闪闪的白光。
从此以后,我再没见到她,再也没听过那清脆的笑声。
就像她的微信昵称“Unintended”,她的出现与消失,是我生命中的最大的一次“意料之外”。我也从不曾想到自己会为这次 “意料之外”,倾注了自己的一生。
人类被一股无法理解的超自然力量打击了,世界各地都开始出现像她一样凭空消失的人。一开始只是零散着出现,慢慢地开始变得愈发密集。不受时间和空间的限制,各个年龄、各种职业、无论男女……越来越多的人毫无征兆地在诡异的白光后消失。
人类称之为“光隐”。
——也许有一天,我也会消失掉吧!
这么想着,我没有害怕,反而有释怀的感觉,甚至有些期待。我幻想着或许消失之后我能进入另一个世界,在那个世界与她重逢。
但真是天意弄人,那些不想消失的人一个接一个的消失了。而期盼着消失的我却一直在孤独等待着,等待的过程太无聊了,我决定要主动去寻找那个世界——那个她可能前往的世界。
用了整整三十年的时间,从少年到中年,我终于找到了——四维空间。
捎带着,我也无意间破解了这一场“光隐浩劫”的原因——跨维打击:应该是有一种超出我们认知的力量,正在从更高的维度,向身处低维度的我们进行着的打击。从维度层面抹除掉我们的存在。
如果能抓住“这股力量”的使用者,或许我就能找到她究竟去哪儿了吧!
于是用花了整整三十年,从中年到老年,人类终于实现了“降维反击”。
——发现目标,进行反击!
在作为“诱饵”的那位志愿者消失的那一刻,与之相对应的,空间中出现了一个“白发少女”。我们曾无数次想象过这些“施害者”的模样,但唯独没想到,它们竟然会和我们“人类”长得一模一样!
当然,这只是它们被我们用手段拖拽至“三维世界”后变成的模样,当它们身处其所在的“四维空间”时,应该是另一种我们无法想象的模样。
我给这个孩子的编号定为“I24755”,而24755是我遇见“Unintended”的那辆地铁的序列号。
很快的,她掌握了我们的语言,能和我们做一些基础性的交流了。
“你们是谁?”
“是催促者。”
她这么代称自己所在的那个“族群”。而在之后的深入交流中,我终于明白了他们称呼自己为“催促者”的原因:数亿年来,他们一直在“催促”着这个星球的生命实现进化。
一瞬间,自达尔文以来就一直困扰着全人类的第一大进化悬案“寒武纪大爆发”终于就此被破解——因为有“超出人类认知的力量”在干涉着。
上帝……不,或许应该称其为造物主,看来真的存在着。
只不过造物主可能既不在太阳系以外,也不在银河系以外,甚至于不在整个宇宙以外——其并不在另一个空间,而生活在另一个维度。
没有敌人……包括眼前的这个孩子和她所在的“族群”,也不是我们人类的敌人:敌人往往是有目的。而他们没有目的,正如那个造物主一样。
“那些完成进化的人去哪儿了?”——她去哪儿了?
“I24755”回答说:“他们都进化成了四维生命体。”
“那我们还能重新见到他们吗?”——能再见她吗?
“I24755”回答说:“四维世界有着和这个世界不同的逻辑,所以你这个问题我回答不了……”
……也就是说……见不到了啊……
她成了永远的“Unintended”……
直到这时我才明白,驱动着我走到今天的“目的”,是如此的脆弱不堪,以致于无法实现,到头来“有目的”的人类终究注定要败给“无目的”的造物主。
想明白了这一切的我决定选择坦然接受,造物主是执着的,催促者们也是执着的,新一轮的“寒武纪大爆发”已经开始了,进化是无法被阻挡的——虽然我们依旧在反抗,但这注定是一场“徒劳”的抗争。
我以“研究”为理由把“I24755”接回到家中,一生执念于“目的”的我,到头来却发现自己除了那个脆弱的“目的”,一无所有。我把有我带到这个世界的她,当作我无趣生命的最后补偿。
“给你起个名字吧,我叫何可乐,你就叫何思伊吧。”
这个被我命名为“何思伊”的女孩成了我的家人,也寄托了我对那个她的仅有的脆弱的思念。
“你为什么要研究这一切?”
在和我一同生活了很长一段时间后,有一天她突然对我提出询问。这个问题也让我又一次想起了那个一直以来支撑着自己做研究的“脆弱”的目的。
“为了见一个人,一个和你名字有关的人。然后告诉她:我爱她。”
“爱?”
我点头,“这是人类的终极目的,执着追求着‘爱’与‘被爱’的权利。”
“我们的维度没有你说的‘爱’,等你们进化成了和我们一样的‘四维生物’,你们也就不再需要‘爱’了。”
我继续点头,对她的说法表示认可,“是啊,不过到那个时候,人类也就不是人类了。”我的内心泛起浓烈的悲凉,那感觉让我莫名想起落叶腐烂后的气味。
她把煮好的面端到我面前,让我感受下她的手艺。无论是穿着还是行为作风,这孩子已经越来越像人类了,只有那闪耀着异样光芒的白色头发还在昭示着她“并非人类”的事实。
“嗯,不错,就是煮的时间短了点儿,再多煮会儿就更好了。毕竟我年纪大了,牙口不好。”
“你可以回去的。”就在我正吃着她煮的面的时候,她突然这么对我说道,“在四维的状态下,时间是一个闭环,不存在过去现在和未来的说法。对于你们人类而言,身体是回不去的,要想身体回去,除非用极大的力量可以把整个时空扭曲掉。”
我点头,她所说的这些百年前的爱因斯坦早就提出来了。
“但是啊,身体虽然回不去,但意识可以回去,只要让你的意识进入‘四维状态’,就可以穿越时空,在意识层面回到你和她见面的时候。”
让意识进入四维状态去穿越时空?这又怎么可能实现呢?
“意识和身体不一样,它不是独立存在的可以触摸之物。”
“在三维视野中的确如此,但在四维视野中却并非如此。”
像是在说绕口令,她望着我,目光清澈无比,如同流水。
“我作为四维生命体,可以引导你的意识进入四维状态。”
她的头发开始发出更加耀眼的光来,如水草般浮动起来。
“另外在此之前,有件事情我要先向你解释清楚,已经发生的既定事实是无法被改变的,就算一时被改变了,依旧会通过‘补偿’,将时间线调回正轨。也就是说,不管你怎么努力,她注定是要消失掉的,这一点无法被改变。以严格意义上来说,你去的目的并不是拯救她,你去的目的只是告诉她:你爱她。”
这么解释着,纤细的食指在桌上画了个圈,“时间是个闭合的环。”
她把“闭合”这两个字重重读了出来,显然是有意在跟我强调着。
……
然后,我重新回到了十五岁的那个秋夜。
回到了只剩下我和她的三号线末班车上。
“没事的,泰冯路那边有很多共享单车。一会儿我带你去……”
那一刻,我却忘记了“目的”
……
我看到了被小睡灯染黄的天花板。
啊,好奇怪,为什么全部都忘了呢?那些事……最初的目的也给忘了,来之前她给的告诫也都忘记了。可能正是因为知道我忘记了,所以她才赶过来的吧,以所谓“姐姐”的身份出现在了我的生活之中。
我坐起身来,昏沉的夜色让我分外感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