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所未闻,不敢想象
低语呢喃的幽魂
恶灵附身
在军团突击低语山脉的两天前,洛肯同意了史官梅萨迪·欧里顿的私人采访。这是他被选为悼亡者以来第三次接受采访,他对她的态度似乎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虽然还没接到正式通知,但梅萨迪觉得洛肯肯定已经把自己选作唯一指定的采访者了。洛肯在当选悼亡者的那天晚上告诉她,他可能会和她分享一些回忆。但她没想到洛肯并不是随口一说。
她已经记录了将近6个小时的往事——战场上的浴血搏杀,不为人知的隐秘行动,武器性能的评测以及对显赫胜利的追忆。在采访间隙,她都会回到自己的房间里整理材料,将其构建成详细而流畅的提纲。她希望有朝一日能记录下完整的大远征历史,能从洛肯那听到更多在第63远征队的见闻。
不过,虽然她收集到的轶事十分海量,但总是缺少关于洛肯本人的信息。在最近的一次采访中,她又一次试探那个男人。
“照我的理解,”她说,“你不会恐惧?”
洛肯愣了一下,皱起眉头。他一直在擦拭盔甲的一块甲片。在她的陪伴下,这似乎是他最喜欢的消遣。他会把她叫到私人武器库,一边小心翼翼地擦拭着战甲,一边与她闲聊。对梅萨迪来说,研磨粉的特殊气味已经成了洛肯的同义词。他的故事横跨好几世纪,不是一时半会能讲完的。
“这问题很奇怪。”他说。
“比答案还奇怪吗?”
洛肯轻轻耸了耸肩:“阿斯塔特不知何为畏惧。我们对恐惧没有一点概念。”
“你通过训练克服了它?”梅萨迪问。
“不,我们确实受过严守纪律的训练。但无视恐惧的能力与之无关。
这是天生培育出来的。我们生来就不受它的影响。”
梅萨迪在电子脑里记下备忘录,提醒自己稍后得编辑一下这些信息。在她看来,这似乎会解构阿斯塔特的英雄气概。无所畏惧是英雄豪杰才有的特质,但如果单纯只是生理上无法感知这种情绪,那就称不上勇敢。她也想知道,怎样才能轻松地将一种情感从人类思维中剔除。这样难道不会留下瑕疵吗?其他情绪会因为恐惧的缺席而错乱吗?恐惧真的能从思维中清除干净吗?或者说为了斩草除根会顺带把其它情绪一同剥夺?这或许可以解释为什么阿斯塔特虽然各方面都远胜常人,但在待人接物上总有各种坏毛病。
“好吧,那我们继续,”她说,“上回见面时,你说这次要给我讲一讲与守望者们的战争。那是20年前的事了,对吗?”
他盯着她,眼睛微微眯着。“你怎么了?”他问。
“啊?这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你是不是不喜欢我的回答?”
梅萨迪清了清嗓子:“不,一点也不。它不是。我刚刚……”
“到底怎么了?”
“我可以实话实说吗?”
“当然,”他一边说,一边耐心地用一块抛光纤维打磨铠甲边缘。
“我希望能听到一些更私人的东西。
先生,你告诉我很多历史细节和真相,这比任何历史文本都更权威。例如,后人将精确地知道,艾克顿·科鲁兹用哪只手持剑,纳巴泰修道院都市的天空是什么颜色,白疤军团最擅长的包夹战术运用了什么军事原理,影月苍狼肩甲上有几颗装饰钉,奥卡玛德亲王是被什么样的斧子砍死的…”她看着他,“但是先生,你呢?我不光想知道你看到了什么,还想知道你的感受。”
“我的感受?怎么会有人对这感兴趣?”
“人类是理性生物,先生。如果我们为这些历史事实增添当事人的评论,我们的后人,那些阅读史书的人,就能从中学到更多。例如,他们更关心的不是乌兰诺战役的细节,而是置身于乌兰诺战场时的所思所想。”
“你是说我很无趣?”洛肯说。
“不,一点也不,”她说到一半,然后发现他在偷笑,“你告诉我的事情听起来像奇迹,可你自己似乎并不感到惊奇。
如果你不知道何为恐惧,那你难道还不知道何为惊奇吗?惊喜呢?震撼呢?你难道没见过让你说不出话来的奇怪东西吗?你被什么东西震惊过吗?你感到过不安吗?”
“有过。”他说,“宇宙里让我感到困惑或震惊的东西可不少呢。”
“和我说说吧。”
他噘起嘴巴,想了想。“大帽子,”他开始说。
“什么帽子?”
“在萨罗塞尔,市民们归降帝国后举行了盛大的狂欢节。他们心甘情愿地接受不流血的归顺。狂欢节持续了八个星期。街上的舞者戴着用丝带、藤条和纸做成的巨大帽子,每个帽子都做成某种花哨的造型:船、剑和拳头、龙和太阳。它们和我的臂展一样宽。”洛肯张开双臂,“我不知道他们是怎样戴上帽子还能平衡身体的,也不知道他们是怎样承受帽子的重量的,但是他们就这样戴着帽子夜以继日地沿着首都的主干道跳舞,这些花花绿绿的帽子在城市街道上下翻飞,就好像是奔腾的洪水,反倒是帽子底下的人被遮住看不真切。
这真是奇怪的景象。”
“我相信你说的是真的。”
“这真的把我们逗乐了。连荷鲁斯都笑了。”
“那是你所知最奇怪的事吗?”
“不,不。让我想想…吉列齐德人的战斗方式才真叫我涨了见识。这是80年前的事了。吉列齐德人是一种古怪的外星人,你可以把它们想象成某种爬虫类动物。他们非常善战,我们一与他们接触,他们就愤然反抗。他们的星球环境恶劣。我至今还记得它的深红色山脉和靛蓝色江河。战帅——那时他还不是战帅——原本预计会有一场漫长而残酷的战斗,因为吉列齐德人是种硕大强壮的生物。
即使是其中个头最小的战士我们也要花三四轮爆弹齐射才能杀死。谁承想我们刚一宣战,就被他们拒绝了。”
“怎么这样?”
“我们也是一头雾水。后来我们才了解到,吉列齐德人认为战争是智慧生物犯下的最可恶行径,所以他们为战争定下严格的规矩。在星球地表有种很大的建筑物,足有方圆数公里,上面盖着高耸平坦的屋顶,四周十分开阔。我们管它叫“屠宰场”,每隔几百公里就有一栋。吉列齐德人只会在规定的地点战斗,这儿就是为它们准备的战场。在其它地方打仗是被禁止的。所以他们要求我们去屠宰场和他们见面,然后干上一仗。”
“好奇怪啊!你们真的去陪他们胡闹了吗?”
“我们毁了那颗星球。”他一本正经地说。
“哦,”她歪了歪脑袋。
洛肯说:“有人建议我们与他们会面,按照他们的规则一决胜负,这是一种荣誉。
但马罗戈斯特认为我们也有自己的规则,只是敌人不承认而已。此外,他们也很强大。如果我们不果断采取行动,他们将是一个巨大威胁,更何况打仗哪来那么多规矩?”
“有留下他们的影像资料吗?”梅萨迪问。
“应该有很多。这艘战舰的博物馆里就保存了一名吉列齐德战士的遗体。刚刚你提到了守望者,我要讲这个故事。这场漫长的战役让我悲痛欲绝。”
当他讲述故事时,她坐了下来,偶尔会眨一下眼睛来拍摄他的影象。他注意力都集中在保养盔甲上,但她能看出他流露出的悲伤。他解释说,那些生物是机械种族,有自己的意识,其智能远远超出了帝国律法允许的范围。一直以来,帝国议会和机械公司都认为纯粹的智能机械是非法的。
守望者居住在达特塔星球上的废弃城市圈里,它们的统治者是一台被称为“天穹智械”的机器。这些城市都是精致的马赛克风格,曾经非常美丽,但无情岁月让其风华不再。这些机器人在废墟之中忙碌,徒劳地一次又一次修补清扫衰败的城市,拼尽全力想守护好被遗忘的家园。”
“在一场持久而残酷的战争之后,这些机器最终全军覆没。在战争中,机械教的才能被证明是无价之宝。也正是他们发现了不幸的秘密。”
洛肯说:“这些守望者是人类的造物。”
“人类制造的?”
“是的,几千年前,也许是在人类科技最后的辉煌时代吧。
达特塔曾是一个人类殖民地,属于我们失散的同胞,他们在那里建立了伟大而奇妙的城市文化,用会思考的机器为他们服务。然后,由于未知原因,当地人类灭绝了。他们留下了古老的城市,把不死的仆人留在空荡荡的家园。这是一个悲伤又怪异的故事。”
“这些机器没认出来者是人类吗?”她问道。
“他们只看到来者是阿斯塔特,姑娘,我们看起来不像他们的主人。”
她犹豫了一会儿,然后说:“我在远征队里不知能不能见识到那么多奇迹。”
“你会的,不过我希望你见证的是惊奇和喜悦,而不是悲伤。乌兰诺战役胜利后的凯旋仪式也很有趣,你想不想听?”
“好啊。”
“时间不够了,我还要出任务,要不下次吧。”
“再讲最后一个吧?讲个短的就行。谈谈让你敬畏的故事。”
他坐下来想了想:“是有那么一件事。到现在还不超过十年。我们发现了一个曾经生机勃勃的星球。
有智慧生命曾经在那里生活过,然后要么灭绝,要么迁徙到另一个星球去了。他们留下了一个干燥死寂的地下栖息地。我们仔细地搜索了那里的每一个洞穴和隧道,只找到了一样值得注意的东西。它被埋在地壳下面的石头碉堡里。它是一张地图。事实上,这张地图直径约20米,描绘出一颗星球的风貌。我们并没有认出这是哪颗星球,但敬爱的帝皇,知道那是哪里。”
“是哪颗星球?”她问道。
“是泰拉。这是一幅完整的泰拉地图,每一个细节都完美无暇。但它也是一幅古老的泰拉地图,地图上的海岸线、海洋和山脉早就已经被连年战争毁去了。”
她说:“这故事真是太棒了。”他点点头:“我们有很多无人能解答的问题,被永远尘封在这个被遗忘的房间里。谁制做了这幅地图,为什么?很久以前,他们为什么要到这里来?为什么他们要带着泰拉地图跨过半个银河系,然后把它当作最珍贵的宝藏,埋在地下的最深处?真是难以想象。我不能感受到恐惧,欧里顿小姐,但如果我能,我现在就很恐惧。它让我的灵魂感到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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脑子一片空白。
时间在一瞬间凝滞成一个点,重力似乎一下子暴涨。洛肯浑身像灌了铅一样沉重,行动迟缓,站都站不稳,无法迅速反应,甚至连刚刚发生了什么都记不起来。
这是恐惧吗?他现在尝到的是恐惧的滋味吗?这就是凡人体会到恐惧时的感觉?
乌顿中士的头盔被打坏成染血的陶罐,倒在他脚边。在他身旁,还躺着两位战友,心窝里各中了一枪,就算没死也活不久了。
居博站在他面前,手里拿着爆弹枪。
这太疯狂了。这不可能。一个阿斯塔特向另一个阿斯塔特开枪了。一个影月苍狼杀了他的同胞。洛肯这辈子深信不疑的兄弟会信条和军团荣誉在一瞬间像蛛网一样被轻易撕碎。叛经离道的疯狂将在他心中永远回响。
“居博?你在干什么?”
“我不是居博。萨谬思。我是萨谬思。萨谬思就在你身边。萨谬思就是你身边的人。”
居博的嗓音像是出了什么问题,嘶哑地咯咯直笑。洛肯知道他随时可能再次开火。
乌顿小队的其他人,就像洛肯一样被惊呆了,跌跌撞撞地向前冲过去,但没有一个人举起他们的爆弹枪。即使居博犯下如此恶行,也没有人能打破阿斯塔特的宣誓法典,向自己的同胞开火。
洛肯知道自己也做不到。他把爆弹枪扔到一边,向居博冲了过去。
菟葵小队的指挥官居博是连队最优秀的军官之一,他再次开火。爆弹在屋内横飞,击中了犹豫不决的队员们。一人的头盔被炸开,血液、骨片和装甲碎片的混合物飞将出来,于是又一名兄弟摔在地上。在他身边又倒下两人,爆弹击中了他们的躯干。
洛肯撞翻居博,不停地摇晃他,死死掐住他的手臂。居博突然狂怒地挥舞四肢。
“萨谬思!”他喊道。“萨谬思意味着结束和死亡!萨谬思将啃噬你的骨头!”
他们用惊人的力量一起撞在岩石上,把石头撞个粉碎。
居博死死抓住手中的武器。洛肯把他推倒在岩石上。融水淅淅沥沥地淋在他们身上。
“居博!”
洛肯一拳打在居博的头盔上,力气大到足够把凡人捅穿。他又揍了一顿,在胸口和脸上各打了四五拳。陶钢面罩裂开了。又是一拳,他把全身重量都压在拳上,居博被打得跌跌撞撞。洛肯每一拳都像铁匠锤一样在石穴内回响,钢拳对钢甲。
趁居博毫无还手之力时,洛肯一把夺过他的爆弹枪,把它丢进深渊里。
居博还没放弃。他抓住洛肯,把他猛摔在岩壁上。刺耳的撞击声中石砾四溅。居博又把洛肯重重地摔在岩地上,活像把人装在沉重的口袋里摔打。洛肯脑袋痛的要命,他尝到嘴里咯出血来。他试图脱离战斗,但居博用力打在洛肯的面罩上,他的后脑勺在石壁上反复弹跳。
其他人朝他们冲过来,叫喊着要把他们分开。
“抓住他!”洛肯喊道,“抓住他!”
他们是阿斯塔特,身披重甲,像年轻的神明一样强壮,但他们却没法完成洛肯交给他们的任务。居博挥拳猛击,把抱住他脚的人打趴下。剩下三人中有两个像摔跤运动员一样紧紧地抓着他的背,像取斗篷一样,想要把他拉下来。但居博挣扎着把他们扯下来,从身上扔了出去。
他竟有这样的力量。这种力量简直不可思议,阿斯塔特在他面前就像关在笼子里的傻蛋。
居博转向硕果仅存的那个兄弟。他奋力向前去对付那个疯子。
“当心!”居博咯咯地叫了起来,“萨谬思在这里!”
他灵巧的右手迎面碰上了那位兄弟。居博张开手,伸出手指,那手指像矛尖一样,毫无悬念地刺穿了兄弟的咽喉。血从喉咙里激射出来,透过护颈的洞喷涌而出。
居博抽出爪子,任由那名兄弟跪倒在地,哽咽着,喉咙汩汩地流着血。
现在已经没有必要手下留情了。洛肯扑向居博,可是那个暴跳如雷的人转过身来,狠狠地反手拍了他一下。
这一击威力惊人,远超任何阿斯塔特。这力量如此之大,竟拍裂了战甲。洛肯的肩膀也受到了冲击。洛肯昏厥了片刻,然后才意识到自己在飞行。居博狠狠地将他击飞,让他在岩地上划过很远一段距离,飞跃过深不可测的裂谷。
洛肯撞到了拱形桥墩的石阶上。
他差点跌落到深渊里,但他还是设法抓住了石桥边缘,他的手指死死扣住石桥,脚在那块石头下晃来晃去。融水倾泻而下,溅得他满身都是矿须,石阶又滑又油。洛肯的手指开始滑动。他记得自己曾在“伪帝宫殿”的塔顶有过类似的遭遇,气得愤怒地咆哮。
怒火拉了他一把。狂怒使他绝不会辜负战帅。他不会在这里倒下。他是不可能在这里被击败的。
他笔直地站在桥头。这座桥很窄,只有一人宽,没法让人并排走过。脚下的裂谷,漆黑得像域外虚空。他的四肢不停地颤抖。
他看见居博向前冲过洞窟,来到台阶下拔出了战刃。
那把剑发出致命的光芒。
洛肯拔出自己的剑。融水滴下,接触到刀刃时嘶嘶作响,迸发出火花。
居博跳上台阶,用剑乱砍。他还在胡言乱语,那已经不是他自己的声音了。他疯狂地向洛肯攻击,洛肯跳上台阶用武器格挡。火花闪动,刀刃互相撞击,就像铜钟在不和谐地鸣叫。在剑斗中,身高并不是优势,因此洛肯不得不弯腰保持守势。
战剑不是用于决斗的武器。
它们短小精悍,开了双刃,是用来刺人的,是用来在战场上猛攻的。它们没有剑格。居博像用斧子一样乱挥乱砍,迫使洛肯防守。刀刃在水花四溅、咝咝作响的蒸汽云中,斩断落下的水珠。
洛肯庆幸自己精通各类武器,一直都没落下训练。他每天都在旗舰训练场里锻炼6-8个小时。他原本还希望麾下所有人也都这么做。他知道,居博是使用匕首和战斧的大师,但剑术不精。
今天除外。居博已经放弃了所有战技,或者在疯狂中忘得一干二净。
他像疯子一样攻击洛肯,毫无章法地砍来砍去。同样地,洛肯也不得不放弃大部分技巧来阻挡招架。有三次,洛肯设法把居博赶出几步远的地方,但他很快就会反击,把洛肯逼到更高的桥拱上去。有一次,洛肯不得不跳起来避开一个扫堂斩,落地时几乎没有站稳。在银色的倾盆大雨中,台阶是很危险的,要保持平衡和抵抗居博连绵不断的进攻一样困难。
战斗突然结束了。居博突破了洛肯的防线,将刀刃整个插入洛肯的左肩甲。
“萨谬思在此!”他高兴地叫了起来,但充能的动力剑却像没击中东西一样陷进去。
“萨谬思完蛋了。”洛肯回答,把剑刺进居博毫无防备的胸膛。他刺了个对穿,剑锋从居博的背上露出来。
居博愣了一下,松开了武器,那剑扎在洛肯的肩头纹丝不动。
他手半张着,颤抖着,伸出去摸洛肯的脸。他没有用力,而是十分温柔,好像在乞求怜悯,甚至是帮助。滴水在他们身上飞溅,从白色盔甲上流下来。
“萨谬思…”他喘着气说。洛肯拔出了他的剑。
居博踉跄地摇晃着,血从胸前的伤口里流出来,和细雨混在一起,他的腹部和大腿上都沾了一层粉红色的污渍。
他倒了下去,像滚筒一样摔下台阶。在离桥墩底部五米的地方,他一头栽倒在台阶上,不再滚动,双腿悬在裂谷边,在自身重量的作用下逐渐下滑。洛肯听见盔甲在光滑的石头上缓慢的刮擦声。
他从桥顶跳下来,来到居博身边。他刚到那儿,居博就突然滑落下桥。洛肯猛地抓住居博左肩甲的边缘,慢慢地想把他拉回桥上。这不可能做到。居博似乎一下重了10亿吨。
刹车片小队的三名幸存者站在台阶下,看着他奋力挣扎。
“过来帮忙!”洛肯喊道。
“帮你救回他的尸首?”一个战士问。
“为什么?”另一个问,“这么做有什么好处?”
“帮我!”洛肯又咆哮起来。他们没有反应。绝望中,洛肯举起剑刺了下去,把居博的右肩钉在台阶上,阻止他滑下去。然后洛肯才成功把他的尸体拖回桥上。
洛肯气喘吁吁地扯下破破烂烂的头盔,啐出一口血。
“通知威普斯,”他命令道,“赶快联系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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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他们来到高原上时,已经没有什么东西可看了,光照也渐渐黯淡下来。幼发拉底顺手拍了几张停在路边的风暴鸟照片,以及从炸碎的山岩上升起的硝烟,但她对这些照片没抱太高期望。在这里,一切都显得单调乏味。就连周围群山的景色也平淡无奇。
“我们能去战场看看吗?”她问辛德曼。
“有人说让我们等等。”
“出了什么事吗?”
他摇了摇头。这是“我不知道”的意思。和所有人一样,他头戴呼吸器,但看起来比别人更虚弱疲惫。
这里出奇得安静。成群的影月苍狼正从山垒中拖着沉重的脚步回到风暴鸟边,帝国军队也已经控制了高原。史官们被告知他们已经巩固了胜利果实,但气氛一点也不欢快。
当幼发拉底质问时,辛德曼只是说:“哦,这是军团的常态。我说过这是一次低调的行动。如果你感到失望,我只能说我很抱歉。”
“我不是失望,”她说。但事实上,这一切都有一种扫兴的感觉。她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拍打在身上的雨点和卡什里镇的奇怪状况刚一让她兴奋起来,一切就都结束了,她什么也没见着。
“卡尼斯想采访一些归来的勇士,”西曼·萨克说,“可以吗?”
“我想没问题,”辛德曼叹了口气。他叫来一名军官,把卡尼斯和萨克带去见阿斯塔特。
“我觉得,”凡·克劳斯腾大声说,“一首赞美诗是最妙不过了。
只要一首就能烘托起氛围。”
幼发拉底迎合地点头,并不真正理解他的意思。
“再配上一个小调,E小调或者A小调都成。名字就叫《低语山脉的幽灵》,或者“萨缪斯的低语”。这个标题你觉得怎么样?”
她看着他。
“我在开玩笑,”他苦笑着说,“我不知道应该对此说些什么。这里似乎一切都很沉闷。”
幼发拉底·琪乐原本以为凡·科拉斯滕是个自负的人,但现在对他产生了好感。当他转过身去,悲伤地望着升起硝烟的山巅时,她突然灵光一现,举起了摄像机。
“你想给我拍照吗?”他问。
她点了点头:“你介意吗?你遥望山巅的模样总结了我们所有人的感受。”
“但我就是个史官。”他说,“我值得被你记录吗?”
“我们都参与历史之中。不管有没有人见证,我们都是历史的一部分。”她回答,“我想拍什么就拍什么。谁知道呢?也许你可以报答我?你的下一首序曲要不就命名为‘幼发拉底’?”
他们都笑了。
一位影月苍狼走近了他们。
“我是尼禄·维普斯,”他手划天鹰礼说道,“洛肯连长向辛德曼老先生致意,希望能拜托他一件事。”
“我就是辛德曼,”老人回答,“先生,有什么事吗?”
“我受命带你去见连长。”威普斯说,“这边请。”
他们俩离开了,辛德曼不得不一路小跑才能跟上威普斯急促的步伐。
“怎么回事?”凡·克劳斯滕压低声音问道。
“我不知道。我们跟过去看看。”琪乐回答。
“跟上他们吗?哦,这样不太好吧。”
“我去,”波罗丁·弗洛拉说,“他们又没规定我们一定要呆在这。”
他们向四周张望。特维尔在一艘暴风鸟旁坐了下来,用炭笔在小本子上画素描。
卡尼斯和萨克在别处忙着。
“来吧。”幼发拉蒂·琪乐说。
威普斯带辛德曼来到夷为废墟的要塞里。狂风呼啸,穿过昏暗的隧道和厢房。军团士兵正在打扫战场,并把清理出来的尸首扔进峡谷里。但是尸首太多根本打扫不完,所以威普斯不得不带着宣道士从许多粉身碎骨的尸体边走过。他不停地道歉:“对不起先生,让您看到这幅景象。您还是别过头去,免受惊扰。”
辛德曼没有照做。他多年来一直忠于宣传王道乐业,但这是他第一次走过刚厮杀完的战场。这幅景象让他胆战心惊,深深铭刻在脑海中。鲜血和机油的恶臭向他袭来。他看到了撕裂的人体,残忍的杀戮、还有烧焦的组织,一切都超出他的想象。他看到墙上粘满鲜血,脑髓和炸裂的骨片,血流成河的地板上到处都是尸骸。
“泰拉在上,”他一遍又一遍地倒吸凉气。这就是阿斯塔特的所作所为。
这就是帝皇发动的伟大远征。帝国真理犯下的伤害甚至已经超过愚昧的宗教战争。
“泰拉在上,”他低声自言自语。当他被带到洛肯身旁时,他没有意识到的自己已经把这个词读成了“恐怖”。(Terra ==>terror)
洛肯站在一个宽敞的昏黑房间里,屋内有一方池塘。融水汩汩地从潮湿的黑色岩壁上流下来,空气中弥漫着湿润的水汽。
十多位面色严肃的影月苍狼侍候在洛肯左右,其中还有一个身穿终结者盔甲的大块头,但洛肯自己却没有戴头盔。他脸上满是瘀伤,左肩被一把短剑刺穿,洞穿的左肩甲就放在他身边。
“你竟然犯下这样的杀孽,”辛德曼小声说,“我原本不清楚你们这些阿斯塔特究竟是怎么干活的,可是现在我——”
“安静,”洛肯直截了当地说。他看了看周围的影月苍狼,点点头把他们打发走了。狼兵们从辛德曼身边鱼贯而过,没有人理会他。
“过来,尼禄。”威普斯点了点头,从密室门口走过来。
现在房间内没有外人,辛德曼看见一具尸体躺在池塘边。那是一个死去的影月苍狼,软绵绵地躺在那,他没戴头盔,白色盔甲上沾满了血迹,双手被登山绳紧缚在躯干上。
“我不……”辛德曼说,“我不明白,连长。据我所知我们没有战损啊。”
洛肯缓缓点头:“这就是我要和你谈的。官方通报上所说,第十连在一次干净利落的行动中占领了这座堡垒,没有人员伤亡,这的确是事实。没有人被叛军打死。甚至连伤员都没有。他们却付出了超过一千人的惨痛代价。”
“那这个人是……?”
洛肯看着辛德曼,脸上露出了不安的神色。宣道士还从没见过洛肯这么慌张。“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加维尔?”他问。
“发生了,”洛肯说,“发生的事……实在太过离奇,以至我……”
他不再说话,而是看了看居博被捆住的尸体。“我得做个报告,但我不知道该写什么。
我现在毫无头绪。幸好你在这里,辛德曼。我认识的人里只有你这些年来一直在开导我。”
“你这样信任我,我很高兴……”
“我现在需要你的帮助。”
辛德曼走上前,把手搭在洛肯的手腕上:“你可以百分之百信任我,加维尔。我随时都能帮上忙。”
洛肯低头看着他:“接下来你听到的将是机密。”
“我明白。”
“今天其实是有人阵亡的。我们失去了刹车片小队的六位兄弟,包括队长乌顿。其他人勉强保住性命。而菟葵小队……直接凭空消失,我担心他们也惨遭不测。”
“这不可能。叛乱分子不可能——”
“不是叛军干的。是夏维尔·居博”。洛肯指着地板上的尸体说,“他杀了所有人。”
辛德曼向后一退,好像被人打了一巴掌。他瞪大了眼睛。“他干了什么?对不起,加维尔,我要好好思考一会儿,你说他——”
“他杀了所有人。居博杀害了他们。
他用爆弹枪和拳头,当着我的面杀了六个刹车片队员,要不是我战胜了他,我也会死在他手里。”
辛德曼感到双腿在颤抖。他在附近找到一块岩石,一屁股坐在上面。“泰拉在上。”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这确实很恐怖。阿斯塔特不会攻击另一个阿斯塔特。阿斯塔特彼此不会自相残杀。因为这违反了阿斯塔特的生物本能。这与帝皇在创造我们时输入的基因代码完全相反。”
辛德曼说:“肯定是弄错了。”
“哪有什么错。我亲眼看见他做的。
他疯了。他被附身了。”
“你说什么?冷静一下。加维尔,你又犯了老毛病。附身不过是唯心主义——”
“他真的被附身了。他声称自己是萨缪斯。”
“什么?”
“你听过这个名字?”
“我确实听过他的耳语。但那只是敌人的宣传攻势。你不是告诉我们这是敌人的恐吓战术,不必理会吗?”
洛肯摸了摸脸上的淤青,感到疼痛不已。“所以我想再问宣道士您一次。鬼魂真的存在吗?”
“没有,先生。绝对没有。”
“我们确实是这么被教育的,但是他们真的就不存在吗?这个星球上满是迷信和神庙。它们能在这里存在吗?”
“不可能,”辛德曼更坚定地回答,“在无垠的宇宙里,没有灵魂,没有恶魔,没有鬼魂。这是颠簸不破的帝国真理。”
“我研究过相关档案,辛德曼,”洛肯回答道,“这个星球的人们给他们的恶魔起名为萨谬思。传说他被封印在此处山脉里。”
“传说,加维尔。这只是传说和神话。我们在星空中学到了很多知识。
其中最重要的就是,即使是最神秘的现象,也总有合理的解释。”
“一个阿斯塔特拿起武器,杀死了他的兄弟,同时声称自己是来自地狱的恶魔?那请你给我个合理的解释。”
辛德曼站起身说:“冷静点,加维尔,先让我想想。”
洛肯没有答话。辛德曼走到居博的尸体跟前,盯着它看了一会。居博眼珠圆睁,上面布满血丝。他脸上的皮肉龟裂萎缩,仿佛衰老了一万年。像一串串胎记似的奇怪图案布满他紧绷的皮肤。
“看这些痕迹,”辛德曼说,“这些诡异的痕迹可能是疾病或感染造成的吗?”
“什么意思?”洛肯说。
“例如,病毒感染?中毒了?或是染上瘟疫?”
洛肯说:“阿斯塔特免疫生化毒性。”
“不是所有病菌你们都能免疫。我认为这可能是某种疾病。一种致命的病菌摧毁了居博的思想和身体。
瘟疫能使人发狂,也能使人的肉体衰败。”
“那为什么只有他一个人发作?”洛肯问道。
辛德曼耸耸肩:“也许他的基因有什么小瑕疵?”
“但他表现得像着了魔似的,”洛肯说,“他用残忍的语气不停地重复萨谬思的话。”
“我们都受到敌人的宣传攻势。居博脑子烧糊涂了,他可能只是在重复他听到的那些话。”
洛肯想了一会儿。“你说得很有道理,辛德曼。”他说。
“我的话一直都很有道理。”
“瘟疫。”洛肯点点头。这是一个合理的解释。
“你今天经历了一场悲剧,加维尔,但其中没有妖魔鬼怪作祟。现在开始工作吧。你需要把这个地区隔离起来,并成立医疗小组。可能还会有更多疫情爆发。非阿斯塔特,比如我自己,可能就没有那么强的抵抗力。可怜的居博,他的尸体可能还是传染源。”
辛德曼回头看了看尸体。“泰拉保佑”他说,“他死得太可惜了。”
只听一阵肌肉筋腱抽搐的声响,居博的尸体突然抬起头,用血红的眼睛盯着辛德曼。
“小心!”他近乎窒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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琪乐不再拍照。她收起摄像机。他们在堡垒的狭窄隧道里看到的东西根本放不上台面。她没想到人类竟然会有这么多死法。在稀薄的寒冷空气中,她不得不大口呼吸,但是血液的恶臭又使她作呕。
“我想回去,”凡·科拉斯滕说。他一脸沮丧,吓得发抖:“这跟艺术根本不沾边。我胃有点不舒服。”
琪乐表示同意。
“不,”波罗丁·弗洛拉低声说,“我们必须直面真相。既然我们选择作史官,那么这就是我们的职责。”
琪乐知道弗洛拉也在尽力克制自己的恶心,但她还是被他感动了。这是史官的职责。这就是他们奔波忙碌的原因。如实记载伟大远征,不管它是什么样子。
她又重新拿出摄像机,拍了几张照片。她没拍死人,毕竟那样很不雅观。她拍下溅在墙壁上的血,狭窄隧道里的硝烟,满地凌乱的雕花弹壳。
军队从他们身边走过,把尸体清走。有人好奇地看着他们三个。
“你们迷路了吗?”一个人问。
“没有。我们在这采风。”弗洛拉说。
“去哪采风不好,非要呆在这种鬼地方。”那人摸不着头脑。
琪乐为士兵们拍了一组长镜头。他们拖着尸体的身影一直蜿蜒到隧道口。照片观感异常冷酷震撼,琪乐希望自己的读者也能有同样的感受。
“我想回去。”凡·科拉斯滕又说道。
“不要单独行动,否则你会迷路的。”
“我想我可能吃坏肚子了。”凡·科拉斯滕说道。
正当他忍不住要翻江倒海的时候,隧道深处传来渗入骨髓的尖叫。
“那是什么鬼东西?”琪乐低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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居博扯开绑住他的绳索,解放了双手。他大声尖叫,疯狂的哀鸣在屋内飙升回响。
辛德曼一下子慌了神。洛肯向前冲去,试图压制住这个死而复生的疯子。
居博在洛肯胸前捶了一拳。洛肯倒飞到水池里,溅起数丈高的浪花。
居博躬下腰,唾液从他嘴里淌出来,血染的眼珠变得像指南针一样细长。
“求求你,手下留情。”辛德曼语无伦次,向后退去。
“小心。”居博淌着唾液的口中念念有词。他踉踉跄跄地向前走去,身上发生了一些邪恶的异变。他身体鼓胀膨大,把铠甲都撑到爆裂。铠甲碎片从身上脱落,露出肿胀的手臂,上面长有坏疽和触须。他绷紧的肌肉变得黯淡发蓝,五官扭曲,青紫一片。像蛇一样修长的舌头从腐烂的嘴里扑通一声滑下来。
他得意地张开双手,露出又黑又长的钩爪。
“萨谬思就在这里。”他说。
辛德曼跪倒在这个畸形的畜生面前。居博全身腐败,满是伤口。他蹒跚前进,身上冒出黄色的电光,模糊了自己的身影。好像一切都是在做梦。
一枚爆弹击中居博的右肩,炸开鳞片状覆盖物。血肉溅得四处都是。在门口,尼禄·威普斯的枪口还冒着烟。
附身居博的东西抓住辛德曼,把他丢向威普斯。两人一齐撞在墙上,威普斯丢下武器,抱紧辛德曼,免得这把老骨头伤筋动骨。
居博从他们身边走过,进入隧道,留下一道肮脏变色的毒血污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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琪乐看清了来者何人,一时间不知该是尖叫还是抓拍镜头。最后,她两件事一起完成。凡·科拉斯滕失去对身体的控制,一个趔趄摔倒在地上。波罗丁则张大了嘴,说不出话来。
那东西向他们逼进。它皮肉粗糙,身形扭曲,皮肤因为驼背和组织肿胀被绷紧。它个头太大了,以至于白色盔甲被撑爆,几乎尸骨无存,像被扯坏的破布。它的肉体上长着奇怪的斑点和胎记。居博的鼻子扭曲得像一条狗鼻子,他的牙齿被细长的针状牙取代。牙齿太过密集,以至于连嘴都合不上。他的眼睛血汪汪一片,身体轮廓隐藏在黄色电光里。电光让居博的动作看起来像是延时摄影,还附带跳帧和雪花屏效果。
他抓起凡·科拉斯滕,把他像玩具一样撞在隧道的墙壁上,一遍又一遍地猛砸在上面。人体组织四处飞溅。
当凡·科拉斯滕被丢下时,他身上已经没有一块完好的骨头。
“泰拉在上,救命呀!”琪乐激动地止不住喊道。波罗丁·弗洛拉挡在她面前,面对怪物挑衅似的作了个天鹰礼。
“滚开!”他大声喊道,“妖魔鬼怪快离开!”
这东西向前倾下身子,把嘴张开一个难以想象的角度,露出满嘴细密的针状牙齿,一口咬掉波罗丁的脑袋和上肢。他剩下的半截身子瘫在地上,像截断的软管一样向外喷射血液。
琪乐跪在地上。恐惧让她抬不动脚。她认命了,因为她根本找不到活路。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她安慰自己,至少死前她没有被难以理解的恐怖吓到失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