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我在千代田的大街上慢跑。
夜跑,这是我高中以来一直有着的习惯,只不过为了不那么引人注目——因为我的大尾巴——,所以将跑步的时间推迟到了凌晨十二点以后。
和自治领不同,八月份,北半球的夏日还没有完全褪去,纵使穿着一件短袖,和一条运动裤,都不会感觉到冷。不,甚至是有些热。恕我直言,本来我就不是喜欢穿裤脚在膝盖以上的裤子的人,短裙啊这类过于女性化的东西……我更没办法接受。而且,被一些死宅啊什么的盯着看的感觉……想想就觉得尾巴根发凉。
啊不对,这什么该死的比喻,是后背发凉。
在醒来的将近一个月的时间里,我大致摸清楚了自己的来历。
我是一个名为「先驱」的文明的遗留物,应该算是某种人工生命体。这具少女的身体,有着与体格不符的怪力;每个细胞里不可言说的未知结构,让这具身体有着利用零点能完成质能转换,凭空构造物质的能力。换句话说,这具身体就是一个有着某种附加功能的零点能引擎,那玩意儿可以在量子涨落的基态能量中攫取一部分能量,用以供给我的生命活动,或者拆分已经组合成原子核的核子,用来构建另一种原子,或者直接进行质能转换,用大量的能量真正意义上的创造物质。
我伸出手,一柄由全反射镜面构成的长刀凝成,反射着路灯的光线。
刀还是鎬造小切先的打刀,不过我没办法很好的做出刀反的弧度,就干脆做成了无反,而且刀本身一层由强相互作用材料构成的壳,原子核与原子核被紧紧压在一起,靠着简并压力维持基本形态,厚度只有一层原子,里面是空的。不过,就算只是一层壳,这把刀的强度,也足够像热刀切黄油一样,毫不费力地切开人类所能制造出的材料。
我摆摆手,长刀消散,回归为最简单的氢原子——我实在懒得把它们还原成氧气、二氧化碳、氮气和一票稀有气体了。
差不多是回“家”的时间了。趁着玲还在睡觉,我可以收拾一下东西,顺便借她的权限白piáo一下欧洲新室女座天文台,和美国LIGO的观测数据——这些玩意儿原来在学校里,可是很难得的。
我准备回亚联大陆地区一趟,名义上是不打算留在日本地区,想在这个国家的各处逛一逛,实际上是想回去看看爸妈,还有……洛琳。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不过我似乎在新闻联播播送给维和部队在澳大利亚牺牲战士的葬礼的时候,某个镜头里看见过她的身影——白发红眼,还抱着……我的刀……
我明明是个学生,却出现在阵亡将士的葬礼上,这……
于是离开的航班订在了明天凌晨,玲帮我做了身份证明,不知道出于什么目的,也隐瞒了我的存在。依照亚联那帮酒囊饭袋的尿性,这种丢给一个小研究员的项目,不出两个月就会被忘得一干二净——不论是从记忆上,还是中央研究院的记录上。更何况距离找到“我”的这具身体,已经足足有半年时间了。
“呼...”我转身,向研究所的方向慢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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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嘛,总之照顾好自己哦,有需要随时联系我!”玲站在人流中,向我挥手。她那比常人矮了近二十公分的身高,从我的角度看过去,着实有些可怜——虽然我也不见得有多高。
“嗯!”我回答,“知道啦!”
她笑笑,又轻轻点了点她自己的头顶,比了一个“耳朵”的手势,又向身后指了指。
我做了一个“okay”的手势,转身,走向安检。
耳朵和尾巴,说来并不是十分好办。我暂且用「构造物质」的能力,生成了一层特殊的薄膜,覆盖在上面,能够投射被物体遮挡住的电磁波——包括可见光在内。
顺利过了安检,登机。
我沿着过道,找到了自己的座位——感谢玲,座位是在窗边的。
好了,那么…接下来就是要把背包放到行李架上去。
我伸出手……
伸出手……
伸……
好吧,这一米六多一点儿丢人的身高好像并不怎么够的着行李架的样子。该死的波音,为什么要把客舱设计得这么高?
“需要帮忙吗?”一个极富风度的伦敦腔,冷不丁在身后响起
我侧身,仰头。那是一位身着沙色迷彩的男人。
这个人……乍看上去有那么一些熟悉……肯定在哪里见过…
我愣了一下神,脑海中拼命地回忆着有关面前这个男人的记忆。
“唔…抱歉,我不知道您或许听不懂英语…请问您需要帮忙吗?”大概是看我愣在原地,他又改用中文。
我仍旧在思考。
“唉…”他等了我一会儿,扶额,自顾自的念叨了两句,说的是中文,意思大概是他并不会多少日语,没办法用日语再问我一次,于是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真是的……我放不上去行李,你在那烦恼个什么劲。唔!似乎就在我暗自吐槽的时候,记忆中的一个名字,和眼前的男人重合。
黄亦宽?
“すみません!”他不由分说,打开行李架,然后直接接过我手上的背包,塞进行李架里。
已经可以确定了,眼前的男人,应该就是我高中的同学,黄亦宽。只不过……他那只接过我行李的手,不知道为什么,是一只机械义肢。
箱子已经放上去了,我还愣在走道口,他没辙了,因为刚刚那个日语单词,是他为数不多知道的几个之一——我教他的。
“抱歉,”我用中文说,“刚刚是我走神了,谢谢您啊。”
“诶…”轮到他愣在原地了。
“其实我会说中文,也听得懂英语和日语。总之谢谢您!”
唔…女孩子道谢的时候有一定要做的动作吗?不是很清楚。所以算了……
道完谢,我坐到自己的位置上,用余光打量着黄亦宽,他看了看自己的登机牌,又看向我的方向,然后他……直接坐在了我旁边的位置上。
该死!我的尾巴在靠近他的那一侧。我本是把尾巴从背后盘回来,搁在大腿上的——虽然他看不到,但是万一被他碰到……不得了不得了……
我用自认为最不引人注目的方式,把尾巴收回来垫在背后,然后从靠近舱壁的那一侧伸出来,最后又搁在大腿上。
“呃,好巧啊……我也没有刻意挑座位,就……”他用那只铁手挠着头,不好意思的笑着。
我当然知道。你这处男。
“这位小姐,请问…方便告诉我您的名字吗?”他向我伸出手
啧,这人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绅士了?
“握手还是免了吧。我叫艾芙尔·格雷。”我说。
Infel,这是我自己起的名字,Gray,这是玲帮我想的姓氏。和Grave在片假名里发音相似。墓地,那是我本应沉眠的地方。
“黄亦宽,我的名字。”他答。
我当然知道,还知道你的外号叫黄老汉。
“黄亦宽…”我装模作样地念了一遍这个名字,“我记住了,谢谢您呀。”我打算不再和他搭话,最好就这么安安静静的度过这趟旅程。
不过黄亦宽好像并不很能理解我的意思。我刚刚扣上安全带,引擎启动,飞机被推出泊位,他的话匣子就“腾”地打开了,滔滔不绝地说个不停,讲他在联合国维和部队的各种奇闻逸事。
联合国维和部队?这小子什么时候莽到敢去参军了?原来他可是连架都不敢打,靠着我们几个哥们儿才能保全自身的怂主儿。
飞机进入等待位,他还在讲。羽田机场已经有一百多年的历史了,纵使经过了好几次扩建,规模仍然比不上诸如北京、纽约、巴黎这些一线城市的机场,特别是起飞和降落用的滑行道,最近越来越有严重不足的趋势。所以我们不得不在地面等着,排队起飞。所以在这相对漫长的等待时间里,我还不得不礼貌性地回复他几句。
这人什么时候这么话唠了……
终于,轮到我们的飞机上滑行道了。客机在自身引擎的驱动下,滑行到滑跑起点,等待着塔台的指令。客舱内的广播一遍又一遍地提醒系紧安全带、收起小桌板,和黄亦宽的唠唠叨叨一起涌入四个耳道,污染着我的前庭系统。我……又没办法捂住脑袋上面的狐狸耳朵……
我也实在有些受不了他了,看着他的铁手,我似乎找到了快速结束话题的好方法。
“诶…抱歉,出于我的好奇心理,能冒昧问您一句,您的右手怎么了吗?”
霎时,他陷入了沉默,本应被忽略掉的引擎射流噪音越发显得刺耳起来。
他抬头,与我四目相对,漆黑的瞳孔里映着我双眼的紫色,那眼神就好像要把我穿透。
“罢了,告诉你也无妨。看得出来,格雷小姐您不是一个有恶意的闲人。”他说,“我这只手啊,丢在澳大利亚了。”
澳大利亚?!
“呀!”
引擎的噪音骤然增大,飞机在两台等离子射流引擎合计一百二十吨的最大推力下猛然加速,没有丝毫准备的我被死死地压在座位上,下意识地发出……令人羞耻的叫声。
十几秒,飞机的速度达到VR,飞行员拉杆,机首上扬,窗外的世界变得倾斜。
V2,飞机离地,比刚刚稍大的加速度压在身上,稍纵即逝。
“格雷小姐,您……没事吧?”黄亦宽关切地问。刚刚起飞时的加速度应该在2G以上,如果没有按照空乘的指示,将身体贴紧靠背的话,还是有一定可能会受伤的。
“没、没事,让您见笑了。”我摆摆手。刚刚的加速,我没来得及调整尾巴的位置,所以被压到了…现在……一种从未体验过的,难以描述的麻木痛感,正顺着尾椎骨一路传到脑后。“还是再说说您的手吧。”
“啊……就像我刚才给你说的,丢在澳大利亚了。那里……嗯,怎么说呢?”黄亦宽像是在辍词一般,咬牙切齿地思考着,“啊,现在那里发生了动乱,澳洲政府请求联合国的支援,五常之一的亚联自然不可能坐视不管。所以我……”
“所以你就代表祖国光荣地参战了?”说出口,我才发现配上我的语气,这句话听起来是相当的尖酸刻薄。
“嗯…………我不光参战了…可是……小姐,您应该不会明白的,格雷小姐……他扶着脑袋,把手肘支在扶手上,“我的朋友,就在离我们的战区不到十公里的城市里,我不知道,直到我接到救援的命令,然后……”
“抱歉…”我知道他指的大概是我。一时大意,没能活着回来,真是抱歉了,不论是对洛琳,还是对你,都是一样的。我在心里想着。
“和格雷小姐没有关系,您不必道歉…刚刚说到哪了?我接到救援的命令,然后……”
“只是发现了他的尸体?”我明知故问。
“对…”黄亦宽似乎没有在意我是怎么知道这事的,“还有他那沾满阿瓦兰托人血液的刀。”
“然后你把他的刀带回来了,是这样吗?”我继续明知故问。
“唔…我到没有带回来。他的…朋友,替他保管了那把刀。说起来那女孩……也怪可怜的…哭得跟什么似的……”黄亦宽坐正,舒展了一下紧皱的眉头,然后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我,“啊对了,格雷小姐…您对这些事情…似乎很感兴趣?”
呜!遭…引起怀疑了吗?
“唔,差不多吧,比如……阿瓦兰托人是什么?叛军吗?”
“呃!”黄亦宽突然意识到自己说了不该说的东西——那些外星生物,到现在还没有被公之于世。
“对,没错,那是叛军组织的名称……”他含糊过去,一边扫视着我,应该是在留意我的表情。
哦,原来阿瓦兰托人就是那些大蜥蜴咯?呵,从微表情判断他人的心理吗,虽然我俩在心理学方面都是个半吊子,仅仅是略知一二,但好歹别拿我教给你的东西来对付我吧?
最终,我发觉他的视线落在我头上。
呜?我头上有什么东西吗?
“小姐……您头上好像有什么东西……。”他将手伸向我的头顶
遭!!虽然耳朵在覆上折光材料后几乎是不可见的了,但它实实在在地长在我的头上,被摸到的话…
“啪!”我甩起手,将他的手拍开,发出了很大的声响。前排的老太太被这声音吓到了,侧过身子来看着我俩。
“抱、抱歉!我不是很喜欢别人碰我的头!!”我低着头,涨红着脸,拼命地辩解。
“唔…抱歉,是我的错,我没想到这一点……”
我听着黄亦宽永极为抱歉的语气这么说着,刚想要抬起头,却感觉头顶传来温热的触感。
那是他掌心的温度。
“唔!抱歉!!这次是真的没注意!呃,这是什么东西…”大约是觉得手掌侧面触碰到了什么东西,他手贱,抓着那看不见的东西捏了一把,还揉了揉。
“咿!!”
“啪!!!”
比尾巴被压着的时候更锐利的刺激感从头顶传来,我下意识地一巴掌挥在了他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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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已安全飞抵目的地,大兴国际机场。飞机正在滑行,为了确保您的安全,请在安全带信号灯熄灭前不要起立或者打开行李架………”
“格雷小姐……实在是抱歉……”黄亦宽解开安全带,收拾着随身携带的物品。就算到现在,他的左脸还是有些充血。
我没理会他。从起飞的时候他捏了我的耳朵开始,这几个小时我一句话都没有回答过他。
真是过分,摸就算了,还要捏一下,没见过耳朵啊……
“不过格雷小姐,您头顶那个……就是那个不知道是什么,但是捏起来软软的,毛茸茸的,很有弹性的东西,到底是什么啊?”
那tm是老子耳朵里的绒球!
“难道是什么发饰之类的吗?莫非是一些特殊材料,透明度很高?”
您可闭嘴吧我是真的不想理你。
终于,滑行结束,飞机接驳在廊桥上。我很不雅观地跳了几下,总算把背包从行李架上够了下来。
“真是抱歉……格雷小姐…………”
我又白了他一眼,径直离开了机舱。
下了飞机,出了航站楼,我早把黄亦宽甩得远远的。
我拿出手机,看了看时间。
十二时二十二分。
去哪里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