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罗兹尼不相信眼泪

作者:星瑶 更新时间:2021/9/29 13:25:32 字数:12354

盛夏,格罗兹尼市中心的夜晚,通常是灯红酒绿的。一些能源寡头、能源经济的操盘手,还有一些为他们服务的人聚集在这里,享受着“属于他们”的夜晚。

五百米高的建筑物内,那些人坐在空中酒吧的露台上,和着调酒师今天的特调酒,看着远处插入天际的大高加索山脉,和城市郊区如点点星光般的灯光。

他们应该觉得那些灯光远远比天上的星光更美丽动人,因为在那些星光下,金钱和资本,正随着黑乎乎的、烂泥一样的被称之为“浓缩物”的石油泥浆,在劳工的铲斗承载下源源不断低流进他们的钱包。

……………………

“嘿,万尼亚,可算下工了吗?”一个棕色头发的年轻人看着一个比他年长一些的金发男人来到更衣室里,便打起了招呼。

“哦,安东啊,是啊,可算下工了。”金发男人脱下被汗水浸透的汗衫,扔进简陋的帆布背包里——为了明天上工能有干净衣服穿,他得把衣服带回家洗——,用一块发黄的毛巾沾水,擦了擦身体,然后穿上他上工前换下的衬衣。

在这里,工人们冒着吸入有毒气体中毒,损伤呼吸道的风险,透支着自己的健康,一铲一铲、一斗车一斗车地采集那些富含石油的泥浆,并将它们运往五公里外的加工厂。一个优秀的工人在一天内能够往返三次,运送大约三百公斤的石油泥浆,并为他的家庭赚取大约1500卢布。这几乎是这里劳工市场价格的三倍。这些收入,给他们的家庭带来了可观的改善。

“老伊万,去喝一杯吗?”安东问。

“我可不老,安东。不过喝酒的话,就免了吧……”伊万今天运了四次,比往常能够多拿500卢布。他现在想回家好好休息一下,好让明天上工的时候更有精神,才能挣的更多。

“啊?又不去吗?怎么,回家看女儿去吗?”安东半开玩笑地说着。

“啊…是,没错……”伊万无法否认安东的说法。他的女儿刚六岁,下半年就该上学了。骤然增大的家庭压力和必须要把女儿送出这个贫民窟,送出格罗兹尼,送出车臣,送出这个该死的阶级的决心,让他更拼命的工作,为女儿创造一个尽可能好的成长环境。

“那…行吧,你回去吧,改天等你有空,我请你。”安东拍了拍伊万的肩膀,径自走出了更衣室。

……………………

“总统先生,您看看这一份报告。”杜斯托耶夫将一份报告递给卡德罗夫。

“这…”卡德罗夫不由得皱起眉头,这让他满是皱纹的脸显得更加苍老。

报告指出,一些“石油工人”对近期因为北美和独联体关系紧张导致的国际石油价格下跌表示不满,希望能够通过政府与俄政府协商,要求其缓和与北美的关系,并保证国际油价稳定。否则,他们将视为独立国家联合体放弃对车臣共和国的支持与管辖,并以自己的方式谋求独立。

“先生,您怎么看?”杜斯托耶夫手肘撑在膝盖上,双手合十支撑着下颌,看着卡德罗夫。

“杜斯托耶夫先生,这个问题…可能不是我们的政府能够解决的。这涉及到俄罗斯和北美方面的争议问题,我想……我们在这样的事情上面没有太多的话语权。”卡德罗夫盯着报告,皱着眉,“不过我会尽量去争取的。杜斯托耶夫,你这样通知下去吧,应该可以缓和一段时间吧?还有…就说我们会用军队在保障政府安全与社会稳定的前提下保障……矿业安全。”

“总统先生,如果用武装寻求独立作为筹码呢?”

“杜斯托耶夫先生,我希望你是在开玩笑。”

“总统先生,我没有在说笑。我深刻理解我们和独联体军事力量的差距。但您应该记得,去年我们在地底下挖出来的那个东西。那个因为洗钱被通缉,跑到我们这儿来寻求庇护的加拿大疯子,已经差不多帮我们搞定了那个玩意儿。只要把跑了的那个去北美留学回来的医学博士抓到,让他帮我们搞定手术的几个环节,哪怕是整个欧盟压过来了,我们都能重现一遍伟大的卫国战争,就在车臣这弹丸之地上!”杜斯托耶夫两眼放光。

“做不到,杜斯托耶夫先生。如果没记错的话,在那位加拿大籍生物学与医学博士的报告中提到,那个设备需要与合适的人体耦合,需要人体实验。如此非人道的事情,我做不出来。”卡德罗夫将报告放在一旁的桌上,十指交叉,“请回吧,杜斯托耶夫先生。”

“这样啊……真是遗憾,卡德罗夫总统先生。”杜斯托耶夫站起来,面带诡异的微笑。

“这…你什么意思?唔!!”

卡德罗夫忽然感到什么东西套在了他的头上,盖住了他的整个面部,阻止了他的正常呼吸。

那是一张足足两毫米厚的聚乙烯袋

卡德罗夫拼了命的想要揭开那袋子,杜斯托耶夫走上来,钳制住他的双手。

卡德罗夫透过塑料袋,绝望的看着杜斯托耶夫脸上扭曲的笑容,氧气的丧失让他的视线逐渐昏暗,意识也越来越模糊。

“永别了,卡德罗夫总统先生。”

……………………

伊万回到家,已经是晚上十一点了,在这个时间,女儿早已经入睡,只有妻子萨沙在等着他。

“叶莲娜睡了?”他问萨沙。

“你可算回来了,万尼亚。这一天天的,孩子还没醒,你就跑出去上班,孩子睡着了,你才回来。小叶莲娜三岁以后就没怎么见过自己的父亲。”萨沙的语气不知道是在心疼女儿,还是在心疼丈夫,或者,二者兼而有之。

“我…萨沙,我也不想这样啊,可咱这么拼命,不就是为了咱闺女往后不像咱这样吗?”伊万给了萨沙一个拥抱。

“去睡吧,万尼亚,明天要早起呢。

……………………

伊万一如既往的在凌晨五点起床,简单洗漱,吃了些昨夜剩下的东西作为早餐,就到了公交车站,赶第一趟前往矿区的大巴。

大巴车在六点钟的时候抵达,车上载着的,几乎都是矿区的劳工——当然偶尔也有一些搭便车去矿区的建筑工人。

车程半个小时,大巴车将他们放在矿区大门口。伊万径直走到了更衣室,换上被锅炉废热烘干到发硬的汗衫。

他锁上自己的储物柜,又看了看旁边写着安东名字的储物柜。

锁上的。

安东不像他那么急于赚钱,他还没结婚,也没孩子,一天跑三趟活,够他在贫民窟里活的很滋润,所以他一般会乘着第二班的大巴车来上工。

伊万走出更衣室,到了仓储区,找到了他的斗车,和放在斗车里的铁锹。

夏日的格罗兹尼晨曦微明,伊万将一天的第一铲石油泥浆铲进斗车。

今天也和往常一样,平平无奇。伊万在第二趟去往工厂的路上遇到了安东,并打算和他一起在运完这一趟后,在厂区那边的食堂解决午饭。

卸掉石油泥浆,结算了这一趟的工钱,伊万和安东洗了洗手,取了饭盒,盛了饭菜,又折返回来,坐在斗车旁的水泥地上吃起来。

安东塞给伊万一个汤力水的小瓶子。

“这是?”伊万接过那个瓶子。

“尝尝,万尼亚。”

伊万打开瓶盖,酒精的味道和他从未闻过的怡人香气窜进鼻腔。

“安东,这是?”

“金酒”安东答,“你没喝过,给你带了点儿回来,那是杜松子的味道。很好喝,你喜欢的话下次我去喝酒再给你带点儿”

“安东…”伊万看着手里的酒瓶,喝了一口,杜松子的香气溢满鼻间。

“谢谢,安东…”

“没事儿,伊万。你知道我是个独身主义者。我爸妈去世早,就我一个人,我也不愿意有什么家庭负担。我只在乎我快活,工钱除了房租都是到手就光。”安东扭过头去,恰好看见一个报童,“嘿!孩子!拿一份儿今天的报纸,还有一包彼得一世。”他挥着手里的200卢布。

报童从身侧的帆布包里取出一叠报纸,分出一份来,又从另一侧的铝盒子里取出一包香烟,递给安东,然后转过身去,从衣服内侧的口袋里找出零钱,一手递给安东,另一手才取过他的200卢布。

“孩子,下次别这样,记得给人找零前,先看看别人手里钱的真假。去吧。”安东摸了摸孩子的脑袋。

小报童点了点头,转身走了。

“来,老伊万,看看今天的头版上都有些啥东西。”安东往伊万身边凑了凑,伊万侧身看向报纸。

“等等…这?”伊万看到了头版报纸上硕大的黑白照,那是他们的总统哈利德·卡德罗夫。

西里尔字母在其下写着:于昨日晚间因突发性呼吸系统衰竭猝死。总统职务暂由杜斯托耶夫接任。

“怪了…”安东自然也注意到了这则消息,“那老家伙身体没这么差吧?”

“谁知道呢…指不定是什么政治阴谋。我只希望咱的国家能安稳点儿,安稳到我把叶莲娜送出去……我这把老骨头他们怎么糟践都不是问题。”伊万收拾了饭盒,站起来,“走吧,回去把这个扔到食堂的水槽里,然后你去睡个午觉,我多跑一趟。”

“成。”安东借着伊万拉了一把,从地上站起来,拍拍裤子上的土灰。

到了食堂,早已有那么一群人聚集在食堂外的小广场上,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和四名保安站在食堂的台阶上,手里挥舞着几张纸,宣讲着什么。

伊万和安东放了餐盒,凑到人群外围,打算听听台上的人在说些什么。

凑近一些,台上的人正在诉说美俄贸易冲突,导致国际油价下跌的事情。

“国际油价,和我们有什么关系吗?”人群里,一个人大声地问。

“有!当然有!”台上的人扔掉手中的报纸,清了清嗓子,“我今天来就是为了代表公司,告知诸位这件事。鉴于油价下跌,石油积压,我们正在商讨采取以下方案中的一种,希望能和诸位商议协定,”台上的人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方案之一,我们将统计近三个月内各位的平均劳动产值,并解雇产值较低的部分劳工,以适度减产的同时减轻公司损失;方案之二,诸位每次运动矿液的报酬下调百分之三十,这样我们才能够支付全部劳工的工资。诸位觉得哪一种更好一些?”

工人们一下炸了锅,毫无疑问,两个选择对他们之中的某一部分人,或者说全部人而言是不利的。甚至有一两个人爬上台阶,想要殴打那个西装男,却忌惮保安手中的霰弹枪,又退了下来。

那西装男显然料到了这一点,他脸上暴露着难以掩饰的笑容。

“好啦同志们!安静!”那人大喊,“我知道各位都不会愿意这样的。我们也不愿意失去各位。所以感谢杜斯托耶夫总统先生的伟大对策,我们的政府准备与俄政府协商,要求其缓和与北美的关系,并保证国际油价稳定。”

人群安静了不到半秒,又躁动起来,大致是在说着感谢政府之类的话。

西装男停顿了一会儿,接着说,“所以我需要诸位的力量!如果俄拒绝妥协,那我们将寻求独立,以我们自己来维护石油价格的稳定!”

人群愣住了一阵子。

“寻求独立!”一个人高举右手大声喊道。

“寻求独立!!”有一个人高举右手,大声喊道。

“哦!哦!!寻求独立!!”整个人群都沸腾了。

“走,万尼亚!”安东拍了拍伊万的肩膀,拉着他绕道工棚后面去。

“怎么了,安东?”

“老伊万,你有没有觉得不对劲?”安东抽出一支烟,用便宜的塑料打火机点燃,叼在嘴里,狠狠地抽了一口,趁势用它猛燃的火星点了另一支烟,递给伊万。

伊万接过那支彼得一世,抽了一口,“有…领导人刚刚去世,上面儿还没敲定接班人,就有人来这里煽动。怎么想都………”

“不止这些,伊万,”安东又深深吸了一大口,然后吐出一大团烟雾,“你认得最开始带头说话的那几个人吗?”

“额…”

“厂区这么多人,怎么可能每个人都认识,对吗?”安东又问。

“额…我是想这么说。”伊万将烟拿在手上,弹了弹烟灰。

“这就对了。你知道我常去鬼混的。常去酒吧夜店的人我每个都认得。平时等你跑最后一趟下工,要去更衣室的兄弟我也都见过。唯独今天这几个,我是一个都没见过的。”安东又狠狠地抽了一口烟。长长的烟灰挂在香烟头上,摇摇欲坠。

“弹一下灰吧安东。都快烫着你手了。”

“没必要了,马上就抽完了,”安东又狠狠地吸了一大口,明亮的火星直逼他夹住烟头的手指。随后他将燃尽的香烟扔在地上,狠狠地踩了踩合成纤维的滤嘴,“看这架势,估计是要打仗了。”

“那怎么办?”

“怎么办……这样吧…你带着叶莲娜和萨沙,走。离开这里。我还有些存款,都给你。”安东从斜挎包里抽出一叠钞票,塞在伊万手里。钞票虽然不多,但也能顶得上一周左右的工钱。

“你怎么办?”

“怎么办?留在这里。我是个车臣人,祖祖辈辈都在这里做石油工人。我是生在这里长在这里,管他妈乱成什么样子,都要在这儿看着。”安东仰头,看着因为石油工业的污染变得昏黄的天空,“你不一样,你是俄罗斯人,生在俄罗斯,随着你父母迁来这里,你是基督徒,你用你的名字和你信仰的宗教,在整个独联体都走得通。”

“你的钱我不能收。在哪儿都会有急用钱的时候。”伊万将那一叠钞票塞回安东手里。

“这会儿就该是我急用钱的时候了。老伊万,我认识的人多,但没几个真心朋友的。你有家,有个可爱的女儿,读了些书,在外面能找到活路。这些钱对我来说就是几个酒钱,但能帮上你忙,就至少比变成酒精喝进我肚子强。拿着吧,”安东将整个挎包都搭在伊万脖子上,“明天估计就难得上工了,我猜那些人会把矿给停掉,让我们暂时失业,然后就会有人来矿上征兵。打仗总需要人的,那些没了生计糊口的人最适合捉去当兵。”

“那不行,矿要停了你还把存款给我?”

“给你吧。停不停我这个年纪都是要被抓去参军的。被匪搜刮了去还不如拿给你。”安东看了一眼电子手表上的时间,“下午的工别做了,回家收拾东西吧。伊万,我记得你说,你职校里学了化工?”

“对。学了一些。”

“那这样吧……你往巴库去,去那边找个石油提炼相关的工作,应该也没什么问题。”

………………

伊万回到家里,萨沙看着这么早就归来的丈夫,一脸诧异:“万尼亚?今天怎么……”

“厂里面出了些事情…格罗兹尼可能要乱了。收拾一下东西,今晚就走吧。”伊万急急忙忙跑到保险柜里,取出存放的现金,放进一个背包里,交到萨沙手里。

“走?去哪里?”萨沙不解,“出什么事了?”

“有人在煽动工人暴动”

“暴动?什么暴动?”萨沙从不买报纸,也没有看新闻的条件,自然不知道总统逝世的消息。

“卡德罗夫去世了,有人趁着这个档口,跑到厂里,宣扬武装独立的想法。借着欧美对独联体的石油制裁博取工人的认同。估计这几天厂子就会停业,让我们失业,然后促进他们征兵。亲爱的,收拾一下东西吧…我去和叶莲娜说一说。”伊万走进书房,女儿叶莲娜正趴在写字台前,读着一本不厚不薄的册子。午后的阳光洒在她银灰色的长发上,如同映着缓缓流淌的时光。

“叶莲娜?”

“爸爸?”叶莲娜转过身,看到父亲,叶莲娜格外欣喜,“欢迎回家!”

“嗯……”伊万走到女儿身边,看向那册子——《泰戈尔诗选》

有一个夜晚我烧掉所有的记忆,从此我的梦境就透明了;有一个早晨我抛弃所有的昨天,从此我的脚步就轻盈了。

如果你感到委屈,证明你还有底线;如果你感到迷茫,证明你还有追求;如果你感到疼痛,证明你还有力量;如果你感到绝望,证明你还有希望。

书上的这些句子,摘自《飞鸟集》中的一首。伊万在小时候也读过这些小诗,不过那时他读不懂,觉得这诗句清新欢乐,能够舒缓一下心情,当然,仅限父母争吵得天昏地暗的时候好用;现在他仍读不懂,觉得这诗句没什么内涵,就适合做儿童读物,让那些缺少家庭关怀的孩子有一些心灵上的慰藉。

当然,他给叶莲娜买这样的诗歌选本,并不是因为他觉得女儿真的很缺少家庭关爱,毕竟大部分的时间里有萨沙陪着她。他只是觉得,用这样的方式可以一定程度上弥补自己在白日里的缺席。

“叶莲娜,想出去玩一玩吗?”伊万摸着女儿的小脑袋。

“玩?不了爸爸,我快要上学了,得多读些书,有个好成绩,才不让爸爸妈妈担心。”叶莲娜仰头,看着父亲虽年轻,但已浮现皱纹的脸。

“啊……叶莲娜…爸爸想…想带你去巴库,格罗兹尼这里,爸爸还没有找到合适的学校,爸爸的工作也要调到巴库那边去。我们今天就走,去巴库,好吗?”

“好啊,爸爸,我可以带一些东西吗?”叶莲娜问。

“当然可以,我也可以帮你收拾一下。”

“谢谢爸爸!”叶莲娜合上书,又拉开写字台边的抽屉,从里面拿出仅有的另三四本诗歌选本,将几本书整整齐齐地放成一叠,“爸爸,这些书带上,可以吗?”

“可以的,”伊万拿起那些书,思来想去,从组合柜顶上抽出一个精致的木质小手提箱,打开,将书装了进去———那原本是他祖上卫国战争期间的勋章匣子,到了他祖父这一代,或许是潦倒的缘故,把那勋章卖给了北美的一位“收藏家”,谁知对方嫌弃匣子简陋,竟来了一手“买珠还椟”,把匣子留了下来。

“还有要带走的吗,叶莲娜?”伊万合上手提箱,扣上锁扣。

“唔…我想想,没有了,爸爸,就这些就够了。”

“好…那,走吧,我们到客厅去等妈妈,一会儿就出发,好不好?”

“好!”

伊万带着女儿来到客厅,小叶莲娜坐在沙发上,等着母亲收拾行李。伊万将一叠钞票放在茶几上,用一枚大理石镇纸压住。那是他们这个月的房租。

不多时,萨沙拖着一个行李箱从卧室走了出来,箱子里面装着全家人的衣物,和一些生活必需品。

剩下的东西就留给房东太太好了,感谢她在过去的八年里没有涨他们半卢布的房租。

萨沙抱起女儿,打开房门,走了出去。

伊万接过行李箱,一只脚迈出房门。像是在酒店退房后检查有没有遗漏东西一样,他停下脚步,回首审视着房间里的一切。

似乎没什么了……不对。

伊万走进屋里,从茶几的抽屉里拿出大半包姜糖,收进他的背包里。这种相对便宜,产自中国南方,带有奇怪辣味的糖果,自从叶莲娜四岁那年风寒痊愈后,就成了她的最爱。

伊万反锁了大门,将钥匙放在门口的踏垫下,匆匆下了楼。

……………………

荷枪实弹的士兵推开酒吧厚重的实木大门,鱼贯而入。本就为数不多的酒客们四散而去,只留下调酒师擦拭着手里的摇壶,和一位端着酒杯,喝着一支【小公主】的酒客。

士兵将酒客团团围住,又给什么人让出一小条过道。一位穿西装的北美白人,从士兵让出的过道走出,他示意调酒师离开。

调酒师点了点头,放下手里的摇壶,不卑不亢地转身,从后门离去。

“哟,来了,老迪克西。喝一杯怎样?这一支里有你们最喜欢的朗姆酒。不过味儿可能不太对,毕竟没沾染着尼哥的血腥味儿。”酒客晃了晃手里的酒杯。

“许久不见,安东·穆萨耶夫。你身上石油的臭味还是这么浓重。不过,请允许我再提醒你一次,加拿大没有南北战争,也不种植甘蔗。”

“哦?那我怎么没看着你边走路边哈草?哦,你腋下鼓鼓囊囊的,是藏了一把壶么?”安东的锋利的语气丝毫不减。

“你还是这么不会说话,老同学。”北美白人的表情有些狰狞。

“哦?那又怎样?我觉得你来这儿找我,可不是为了纠正我的语气。”安东将酒杯里的酒一饮而尽。

“安东,你知道我要你做什么。我的实验。”

“哦,你的人体实验,对吧?行,我帮你,把我带走吧,作为你的实验对象。”安东对着身边的士兵伸出双手,示意他为自己戴上手铐。

“别那么急嘛,我可不需要你这个石油工人当素材,你年纪太大了。而且,如果你合适的话,你觉得你还能在这里和政府相安无事,挖个五六年石油泥浆?”北美白人的笑容越发扭曲,“我相信你会跟我来的,因为你肯定不知道,政府的士兵今天截停了一群准备离开格罗兹尼的人,以非法越境的理由击毙了成年人,留下来的孩子都送进了实验室。”

“你他妈!”安东一大把将酒杯挥在白人脑袋上,玻璃清脆的破裂声和白人的惨叫回响在整个酒吧。

“你他妈不当人是吧?!迈克尔·理查德!”安东又抄起吧台上的朗姆酒瓶,朝北美白人的脑袋上干去,却被一旁的士兵拉住。

“不是我不当人,呵呵,我真的很需要你来确保这次实验的成功,呵呵呵…”迈克尔笑的瘆人。他一边爬起来,一边扯下领带,按住头上的伤口。“你说吧,走还是不走,不走,我就只能听政府的命令,用那些孩子一个一个试了。”

“你他妈……”

……………………

直到看到最后一个孩子胆战心惊地走出地下室,登上去往收容所的巴士,安东点上一支万宝路,大口大口地抽了起来,崭新的白大褂在夜风中簌簌作响。

他当然知道迈克尔要做什么实验。他在哈佛读生物学与医学博士的时候,和那家伙是同学,而且一起被迫参与到了某项关于某种生物科技的项目中。那次项目的东西是从地底下挖出来的,目的是给北美的军方制造武器,而这次,多半是去年年底从格罗兹尼的石油矿床里刨出来的那个玩意儿。

“先说好。我只最后参与一次这种项目。手术刀是救人用的,不是害人的。”安东没有转身,他听到了迈克尔因为常年吸食大麻而有些不稳定的脚步。

“好。说实在,我也是最后一票。要不是什么该死的政治庇护条件,我也不愿意往这方面钻。”

“呵,搁我面前装无可奈何无计可施了?你他妈是个什么人我心里不清楚?有钱就是爹娘,道德什么的你什么时候在意过?”安东将烟头狠狠地摔在地上,转身,撞开迈克尔,径直往地下实验室走去。他刚刚恨不得把烟头扔在那个白皮猪脸上。

“嘿嘿嘿,你都知道了嘛。不过,你真的没什么要问的吗?关于这次的实验。”迈克尔紧随其后。

“有。首先,挖出来的是个什么玩意儿?上次那种植入式的装置么?”

“相似,但不太一样。这次挖出来的比上一次完整,你还记得上次我们挖出来的那玩意儿有什么用吗?”迈克尔反问。

“气候控制中枢。我记得当时老师是这么说的。”

“你应该记得。你应该还没忘记,你用铱线把那个玩意儿接入实验体的中枢神经。虽然我不清楚手术的过程有多么艰难,但看你的表情,绝对不会是个轻松的事情。”迈克尔突然变得正经起来。

“这次也一样吗?”安东又掏出一支烟,咬在嘴里。

“差不多。上次我们弄到的那个,估计是半成品,这次拿到的东西,自己包含了介入的机构。不过这就能省下你接铱线的精力而已,剩下的手术还得你来把关。”迈克尔拿出一枚芝宝打火机,给安东把烟点上。”

“那存活率应该不会像上次那样不堪吧。”

“不会。所以我同意只留下一个孩子。”

“……好吧。还有,如果实验成功了,那孩子会被新政府当作武器来使用吧。”安东长叹一口气。

这次迈克尔沉默不语。

“怎么不说话了?”安东停下脚步。

“大概是的。你应该知道,如果是之前的我,绝不希望我的半成品被一群疯子拿着当枪使。我只希望完成她,拿到新的理论,做出更厉害的东西,可是政府不可能愿意的,他们等不了,他们不要核电站,他们只需要广岛的原子弹。”

“呵,所以如果这样,你要像上次一样,自己杀了那孩子?”

“那可不行。你以为我真的是洗钱被通缉的?这次我可不怎么敢了。他们拿去就拿去吧。你知道,风向,有时候是不得不改变的…我还想有个安身之处。”迈克尔也叹了口气,“去看看那孩子吧,你应该没见过。”

迈克尔领着安东,走过两扇防水闸,他看到了房间里幼小的银灰色身影。

“叶莲娜?!”

“安东叔叔?你是来接我的吗?”叶莲娜抬起头,看着安东和迈克尔。

“这………抱歉,叶莲娜…叔叔暂时也得待在这里。你可能不太能明白…但放心,叔叔一定会带你出去的,好不好?”安东蹲下来,轻轻抚摸着叶莲娜的脑袋,“爸爸妈妈呢?”

“不知道…我们过边境的时候被拦下来了,士兵叔叔把我带走了,爸爸妈妈不知道在哪…安东叔叔你知道吗?”

“我也…不知道,叔叔也是在过边境的时候被拦下来了。叶莲娜,先乖乖待在这里,好不好?叔叔一会儿过来陪你。”

“好!”

安东拉着迈克尔,走出防水闸隔间,一把把他的脸拍在瓷砖墙壁上,殷红的鼻血顺着瓷砖缝隙流下。

“你他妈。”

“我,我什么都不知道,抱歉安东,这个,这个事情是军队做的!”迈克尔明显慌了。一天到晚泡在实验室里缺乏锻炼的他,自然不可不能挣脱一个石油工人的钳制。

“你个扑街仔。”安东撒开迈克尔。

“咳!……咳咳!!”迈克尔干咳一阵子,随手用袖口擦了擦鼻血。

“老子最后说一遍,老子不打扰你的苟且偷生,回头有机会了,我会带着她跑路,你他妈别妨碍我,懂?”

“好,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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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月21日深夜,秋分前两天,四支机械化步兵旅总算抵达了格罗兹尼郊区。这次的战争,持续了一年之久,且如同第一次车臣战争一般艰难。倒不是说俄罗斯的部队像第一次车臣战争时那样拉胯,而是车臣方面的恐怖分子,或者说叛军的武装力量有些超乎寻常的顽强。有很大的概率是叛军得到了欧洲或者北美的暗中支持。

临时驻扎的营地里,一间帐篷的通风窗还亮着灯光。

破旧的沙发上,套着方格纹的沙发套,灰尘洒在锃亮的军靴上,在灯光下如星光闪耀。

陆军上尉叶戈尔,正伏在案前,借着电灯的亮光写着什么东西。娟秀的西里尔字母手写体,随着钢笔的墨在信笺纸上洇开。

“亲爱的莉莉娅,

“生日快乐,孩子。今年,爸爸又没有办法来看你了。爸爸在车臣呢,爸爸在为国效力,在打叛徒,等打完了叛徒,就回来,好吗?中国的中秋节,今年也快到了,我记得原来我在那边工作的时候,你很喜欢吃月饼,喜欢吃莲蓉的,喜欢吃火腿的,啊对了,你讨厌五仁儿馅儿的。爸爸托章叔叔买了哦,没有买五仁的,回头来看你的时候,一道给你带来。

“莉莉娅啊,现在,如果你还在这里的话,应该是上学的年纪了吧?学校里啊,可是有许多有意思的事情呢。特别是历史课上,老师会给你们讲一讲伟大的卫国战争,讲一讲一千五百万苏联红军和一千二百万苏联人民的英雄事迹,讲一讲第一第二次车臣战争,讲一讲那些为了国家主权献出生命的勇士………

“莉莉娅,爸爸对不起你。爸爸一直到现在都后悔,后悔没能常常回家看看,后悔和你的妈妈离婚,后悔没能及时了解你的病情。肺炎本不是那么可怕的病。

“莉莉娅,请原谅爸爸,原谅我在你这一世并没有尽到作为父亲的责任。你还记得在中国的时候,章叔叔说的那句话吗?自古忠孝两难全,对父母尽孝这种在他们的文化里处于所有道德之首的义行,在为国尽忠时都难以保全,何况是小小的一个家庭。

“莉莉娅,军人,就是这样啊!还记得你最后对我说的话,你问,战争里也有失去父母的孩子吗?我说,或许有吧。你要求我,说如果有那样的孩子,就让那孩子来代替你,陪着我。我答应你了。在这次战争里,又有四个孩子被送到了大伯帮忙建起来的福利院,那里有政府拨款,有爸爸,和几个战友的工资补贴,有大伯帮忙照看,那些孩子们都过的还不错。这次,是爸爸最后一次在前线指挥了,爸爸老了,没办法继续呆在前线了,我们这帮老家伙,总算能退居二线了。我多希望你能活到这个时候,多希望我能在后半生陪着你长大,可这样的日子……只会在我的梦里出现了。

“明天应该就是战争的最后一天了,等我回来,再给你带上几枝山茶花。

“ 伊里奇·叶戈尔,9月23日”

合上笔盖,叶戈尔将信笺折起,塞进一个信封,用医用胶带封口,塞进一个箱子里。他每隔一段时间,就会给死于肺炎的女儿写一封信,然后放进那个盒子里。至今,已经写了近百封。

叶戈尔调暗了灯光,准备入睡,忽然他觉得帐篷里有些许寒冷。

方才秋分,应该不止于此,不过还是换个厚一点儿的睡袋为好,不然明天要是因为感冒倒在前线,可就得不偿失了。

叶戈尔从储物箱里翻出一个冬季睡袋,抖开,钻了进去,又拉上拉链,然后靠在放平的躺椅上,就像往常一样,在帐篷里入眠。

……………………

翌日,叶戈尔从睡袋里爬起来,他隐约觉得手脚有些麻木。昨夜,他把睡袋越裹越紧,还是感到十分寒冷,但他似乎依然在那样的寒冷中睡着了。到了后半夜里,他才感觉气温在渐渐回升,回升到甚至让他觉得有些热的地步。若不是半睡半醒懒得动,他甚至想换一个夏季的睡袋。

但是,当手脚的麻木退去,四肢传来冰凉的刺痛感时,叶戈尔的额头浮起一层冷汗。

不出意料的话,昨晚裹在冬季睡袋里的他几乎陷入了失温症,若非好运可能难逃一死。

叶戈尔急忙穿上军大衣,套上军靴,颤颤巍巍地走出帐篷门外,如西伯利亚冬天的寒风扑面而来,让他打了个冷颤,差点儿摔到。在这个季节里,绝大多数的军营并不会配备冬季的睡袋和衣物,他仅仅因为风湿病,常年将冬季物资带在身边。

叶戈尔顶着寒风,踏着结霜的草地,推开一个个帐篷的门帘……

……………………

步兵旅在昨夜的严寒中损失惨重,非战斗减员三分之一,士兵的身体机能部分下降,后勤和医疗压力陡增。但叶戈尔没有办法,他的联队“有幸”没有伤亡,仍然得执行突击任务。

坦克的燃气轮机引擎在低温中快速启动,发出尖锐的咆哮,灼热的排气将发动机舱上的霜融化,化作水滴,滴落在尚且冻结的大地上,在空调系统和车内电器的废热烘烤下,冻僵了的士兵们很快暖和起来。叶戈尔的联队里,十五辆主战坦克,两辆步兵战车和一辆指挥车开始向着市区推进。

郊区的贫民窟不见一人踪影,就像是昨夜被洗劫了一般,热成像里只看到灰蒙蒙的一片。他们的坦克撞开几堵矮墙,只看到结霜的大地和石油工厂里冻结的石油泥浆。

不多时,坦克停在了一处地面的破口旁。这是一个被500千克航弹炸开的地下工事,内部破裂的供暖管路里,水还在流淌,看上去里面的温度应该不是很低。叶戈尔打开舱盖,从指挥车里钻了出来,他拿了一把冲锋枪,带着一个步兵班,从破口的废墟钻进地下工事。

设施内部比外面温暖了不少,却仍不见活人的踪迹。叶戈尔带着部队一路深入,总算在地下二层发现了一点儿“有人”的迹象——————一个小房间里的四具尸体。

尸体已经严重腐败,难以辨认身份。其中两具穿着白大褂,躯干的位置有多处破口和溅血的痕迹,另两具是全副武装的士兵。叶戈尔靠近,蹲下,隔着厚重的作战服捏了捏士兵的遗骸,发现那些组织像冻豆腐一样松散不堪,似乎已经死了很久。他拉起士兵遗骸的袖口,撕下印着血型、部队编号和名字的那块布料。

上面是一个他不认识的芬兰语名字。

“该死……这都是什么玩意儿啊。”叶戈尔站起来,看了看四周。

“联队长,撤离吧,这里估计也没什么活物了。”一个士兵提议。

“走都走到这里了,搜完吧,别放松警惕。”叶戈尔摆摆手,关上那个房间,在胸前画了一个十字,又打开另一扇门。

最终,他们在这个工事的尽头,收获了最后一具遗体。

“这…唉,队长……”一个士兵看着那小女孩的遗体,叹了口气。虽然她看上去没有受到任何伤害,没有腐败,没有尸斑,甚至没有因为血液沉积而变得面色惨白,一切都看上去像是她只是睡着了一样,但单兵热成像里,她的颜色就和她的头发一样,是一片灰色。

“罪过……罪过……”另一个士兵放下手的枪,双手合十。

“我们……把她带到地面上去吧……至少还可能有人能认识她,就留在这里也不是个事儿。”叶戈尔叹了口气,他脱去手套,塞进附件包里,打算去抱起女孩的遗体。

正当他要触碰到她的身体时,叶戈尔怔住了。他分明能感觉到,女孩寒冷却急促的鼻息。

“有呼吸!还活着!”叶戈尔迅速将女孩抱了起来。

“唔……”似乎是因为叶戈尔的动作,女孩恢复了些许意识。

“冷……”

“什么?”手忙脚乱中的叶戈尔并没有听清。

“爸爸……我冷……”女孩的声音细若游丝。

叶戈尔二话没说,他拉动胸挂上的快拆扣,十几斤重的防弹插板和装备包靠着自重脱离,麻利的落在地上。然后他扯开作战服的拉链,将女孩裹进自己的衣服里。

他试图用自己的体温为女孩保暖。

仅仅隔着一层速干衣,女孩冰凉到足以用刺骨来形容的体温让叶戈尔不禁打了个寒战,但此时此刻的他并没有更多的选择。

“乖,不冷了,不冷了啊”叶戈尔一面安抚着女孩,一面向工事的出口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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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哟,叶戈尔,可算能下地了?”伊萨琴科夫将一大杯啤酒推到身边的一个空位上。

“谢谢你,医生,一个是救了那孩子,一个是救了我,还有一个,就是知道我现在还不能喝伏特加。”叶戈尔苦笑着坐在那个座位上,端起啤酒喝上了一口,“那孩子现在的情况…怎么样?”

“好着呢,她还年轻,可不会那么容易就倒下了。你不是都看着她活蹦乱跳的嘛?倒是你也够可以的,大面积冻伤,左侧胸肌、肱二头肌局部坏死切除,左侧乳腺切除,菌血症。啧啧,这么多玩意儿都挺过来了。你说你,吃力不讨好了吧?拿自己身子去暖前文明的不知道啥玩意儿制冷器。”伊萨琴科夫嘬了一口白酒。

“得了吧医生。你拿我开玩笑可以,可别这么说那孩子。”

“你都知道我是开玩笑咯。不过,一个是别和其他人提什么前文明的玩意儿,不然那孩子可能前途难料,这事儿除了你的联队里和你一起救人的那几个兵和我,其他谁都不能知道,记住了啊!”伊萨琴科夫换了个语气。

“这我自然知道。”

“你这次啊,差点儿就是拿你的命换那孩子的命了,你知道不?”

“我的命这会儿不重要了,孩子活下来,对我而言就是好事儿。”叶戈尔也喝了口啤酒。

“嘿你瞧你这话说的。你搁这儿归天了,那孩子回头谁来照看?而且,这几个月她和你处久了,可是有些粘着你呢。退都退休了,没什么家眷的,不如收个养女吧?对你和对那孩子都好。”

“我……回去以后还得去孤儿院帮忙呢吧。”叶戈尔又喝了半口。

“害,孤儿院有你大哥嘛,还有尼科拉也退役了,他上周就过去帮忙了。等我明年退伍,回去做个科室主任,也能帮上你不少忙。这孩子呀,你就……”

“知道了,谢谢你,医生。我回头和她聊聊吧。”

叶戈尔放下酒杯,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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