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秋奈的意识还停留在上一刻。
从高楼上被人推下,快速的向地面坠落,在水泥地上溅出一片鲜艳的红。
动手人是他的养父。
今年三月刚过完四十四岁生日的唐辰。
因为他向警方泄露的情报,导致对方在前段时间失去了唯一的亲人——
可是,这家伙明明应该在监狱改造才对…他是亲眼看着唐辰那天被指导组抓走的。
还是说…
大脑的意识变得越发混沌,在血液流失的作用下,陈秋奈彻底失去了思考的资格。
在意识彻底消失的最后一刻,他看见了一双黑色的皮鞋,落在了他的头颅边。
——
2008年,3月15日。
北方的春天并不温暖,因为大雪飞速融化,导致空气格外冰冷。
伴随着一声响亮的公鸡打鸣,太阳缓缓地从地平线上升起,李家村的人们也从睡梦中走了出来。
“李阿翠!”
耳边传来了过分尖锐的大妈音,随着声音的落下,躺在炕边上的少女被人推了下去——字面意义上的那个推。
陈秋奈就是在这种疼痛中睁开眼睛的,他用手摸了摸隐隐作痛的后脑勺,摸出了一片鲜红的液体,黏糊糊的,一股铁锈味儿,随之映入眼帘便是过分矮小的土炕跟站在炕上张牙舞爪的女人。
那女人的头发已经斑白,看起来至少有40来岁,长着一副刻薄模样,嘴唇极薄,穿着大红衫子灰裤子,裤脚被洗的发白,脸蛋上还带着点高原红。
一个典型的乡下女人。
一个陈秋奈从来没有接触过、仅仅只是在电视中才能看见的农村女人。
“李阿翠,你个懒丫头,外面太阳都升了那么老高,你怎么还没有做饭?真的是懒驴上磨,我今天不打你两下,你还分不清什么大小王了是吗?”
女人的嘴唇不断的蠕动着,说出了一句又一句的难听话语,仿佛站在面前的人不是她十月怀胎生下来的孩子,而是什么仇人。
08年的乡下重男轻女,普遍认为女孩都是生下来讨债的赔钱货,像男孩这样的才是能给自己养老送终的人,尽管政府跟教育机构一直在强调男女平等这个观念,依旧无法改变大多数乡下人近乎愚昧的想法。
就算是放在陈秋奈最后死的那一年,一些偏远的地方依旧保持着这样的观念,别的不说,就他那个养父的弟弟唐寅手下开的那些个夜总会就有不少乡下姑娘被父母强压着送进去给哥哥弟弟攒娶媳妇钱,年纪轻轻就染上各种各样的脏病, 死的时候下半身溃烂的不成样子。
那可是经济高速发展的2028啊。
“我告诉你李阿翠,少给老娘装傻。”迟迟没有收到自己想要的反应,女人的声音越发尖锐了起来,嗓门大的仿佛要将整个房梁都掀起来。“你别以为你榜上了村长的儿子就可以不用干活?懒成这样也不怕结婚没两天就被人退货。二手娘们儿也就只能配一下村头的老瘌蛤蟆,那老瘌蛤蟆家里能有多少钱?你哥还等着盖新房子呢——”
“他不会自己盖吗?”
这句话就如同捅了马蜂窝一般,炕上女人的表情变得无比狰狞,嘴里不停的嘟囔着[赔钱货][反了你了]这类的话语,紧接着,一根鸡毛掸子朝陈秋奈所在的方向扔了过去。
反射条件,他躲开了。
“……说来说去,只是一个只会啃妹妹的废物。”
这是陈秋奈无法理解的,为什么总会有人认为自己老的时候只有男孩才会对自己好,但是现实中,能给爹妈养老的十个儿子里面估计也就能找到四五个,反倒是大多数姑娘,总会变着法去贴补娘家。
有很多男人,都是有了媳妇忘了娘,但是姑娘从来不会这样。
这是他无法理解的。
“你给我过来!”女人被气的浑身发抖,手指指着光着脚站立在地上的少女,生平第一次,她觉得自己的女儿陌生极了。她开始怀疑,怀疑对方是不是被外面进来的野男人带坏了,不然怎么可能会说出这种大逆不道的话语。
是的,大逆不道,自己的女儿只要是说出任何一句反抗或者是质疑她男人跟儿子的话语,损害自家顶梁柱们的利益,那她就是大逆不道,是个不折不扣的坏女孩,放在古代就得浸猪笼。
“我不过去。”
炕上的那女人生的膀大腰圆,肚子上的肥肉少说也有五六斤,而自己现在所拥有的身体、那个名叫李阿翠的少女轻的仿佛只剩下骨头,全身上下加在一起能有八十斤就不错了。
过去?怕不是单方面被暴打吧?
“臭丫头!你那是什么表情?我还能打你不成?!”
“什么打不打的?婶子你想打谁?跟我说说呗。”
“没啥…同伟你咋来了?来之前也不说一声,婶子要是知道你来,多少给你安排几个菜。——是过来看阿翠的吧?这丫头,早上睡觉的时候不小心滚到地上,我说她两句…要是知道我家的,我就这么一个姑娘,我不疼她谁疼她啊。”
随着一只脚的踏入,炕上女人的表情变得慌张了起来,然后很快就过渡到了可以称得上是谄媚的程度。
对于一个一辈子都没有出过农村的乡下女人来讲,她这辈子见过的最大的官就是村长,连带着对村长的儿子也满是敬畏…不,准确的来讲应该是畏惧才对。
这就是身为女性的悲哀。
在父权社会下的压迫下变得扭曲的部分个体,并不常见,但也绝不罕见。
有很多男人喜欢嘲笑女人头发长见识短,但是实质意义上呢,被圈养在笼中的鸟儿如何才能描述天空的美丽?他们只不过是装聋作哑——因为只有装作不知道才能高高在上的指责他人。
归根到底,不过是卑劣两字。
陈秋奈抿了抿唇,无端的感到有些厌恶,眼前发生的情景让他回忆起了一些并不美好的事情。
那被放置于垃圾桶里已经泛黄腐烂的回忆。
每次掀开都会令他想要呕吐。
越是回忆越是厌恶。
——厌恶曾经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