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静的水族箱中盛满了静寂的水,水的深度不及半米,但色泽却是接近深海的蓝黑。水平面以上的阳光纷纷绕开它,仿佛那里是阳光们最恐惧的地方:只要稍稍踏足便会彻底陷入的无底黑洞。光线的稀薄使得水族箱以及它周围的一片空地都覆盖在漫长的阴影下,无论太阳偏转到哪个角度,这儿也绝得不到一点温暖的怜悯。
同这鱼缸中的水一般静静躺卧在底部的,是一簇微小而晶莹剔透的生物。它们的身体长度或许就只有几根头发扎在一起那么长,但却唯独能被我看得清清楚楚。
它们依附在透明水族箱的底层玻璃上,就像依附在鲨鱼肚皮上的鲟鱼;它们用自己柔软而繁多的小触手牢牢吸住底板,免得水族箱中偶尔卷起的微弱水流将他们飘走;它们的背上长着一朵色泽鲜艳的肉嫩嫩的花,一共五个花瓣,看起来就像个新生的小婴儿。
我因为之前看过几本科普书,所以知道这些渺小的生物叫“短腕幼虫”。这也许是一个陌生的词汇,但它们最终蜕变成的“成虫”却有一个广为人知的名字——海星。
据说海星的生命历程荒诞得很,甚至可以用“变态”两个字来形容。它们从受精卵的卵壳里爬出来,先后经过纤毛幼虫、羽腕幼虫、短腕幼虫三个生命历程,然后找一处安全的地方趴下来,大头朝地撅起屁股,干细胞聚集到屁股后面建立出一套全新独立的生命系统。这个生命系统会汲取幼虫体内的营养,慢慢长大,然后在某一天从幼虫身体里爬出来,代替幼虫进入生命的成熟期,而完成了生命传承这一光辉使命的幼虫本体却落入深海,走向死亡。
说白了,对于短腕幼虫们来说,在未来长成大人的不是你,而是从你身体中长出的另外一个“人”。
那个人将代替你活下去,接管你的所有,而你却只能一边迈向必然的死亡,一边眼睁睁看着他从你的身体中爬出去。
我要你的所有,并替你承受未来的苦痛。
......
“哎哎,你,”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啤酒肚的中年男人站在我旁边一拍我的肩膀,我抬头与他对视,发现他正在用一种十分不爽的眼神四下打量着我。我看到戴在他头上的灰色鸭舌帽的前面印着几个大字:‘恒河水族馆’。
“你到底买不买?不买就别看,赶紧走。”
中年男人一边说一边冲我挺了挺他那引以为傲的啤酒肚——挺肚子是他的习惯性动作,事实上我想谁也不会把自己的大肚子视作一种骄傲吧——仿佛这能增加自己的威严一样。我粗略打量了下这位中年男,猜他应该是这家水族馆的店老板。
就像去书店光看书不买书一样,站在水族馆门口看鱼却不买鱼的行为,我想也是店老板所忌讳的——虽然我看的不是鱼。
“嘿,我说你小子,不买就赶紧滚,能不能别来打扰我生意?”
中年男斗鸡眼中射出的目光聚焦在了我的两个衣兜上,那里瘪瘪的,根本不像有票子的样子,于是他的脸色立刻升起一片阴霾。
既然人家发话,我自然也失去了逗留在这里的理由。我迈步离开了水族馆,不过考虑到刚才店老板说我打扰到了他的生意,所以我迈了几步出去又回过头来,朝他微微躬身以示歉意,但回应我的只是店老板走回店中的背影。
我接着往前走,此时此刻太阳西斜,已然是傍晚五点整了。想到距离我的住宅还有一千多米,我加快了脚步。
我穿过古老而熟悉的街道,路过一座座超市和购物商场。它们点亮了招牌灯,企图用这点光火去对抗即将到来的黑夜,并且每天如此,仿佛这是一场赌上命运的宗教战争。我不与光为敌,但那些招牌灯却晃得我睁不开眼。
距离我的家差不多还有几百米,我停下来歇歇脚,正打算找个什么公共的座椅去座时,左手腕却忽然一震动。
我警觉起来,立刻抬起左手腕瞧了一眼绑在手腕上的华为智能手环,小小的屏幕上显示出一串白色的字:“有2个联系人给您发送了两条消息。”
我松了口气,从衣兜里取出手机查看,手环所说的那2个联系人,其中一个是腾讯新闻,另外一个则是我的QQ好友:
【嗨,干什么呢?】
用一张既像平涂又像厚涂的二次元妹子画像做头像,用QQ商城里最便宜的红色蜡烛装饰做聊天气泡,这个网名叫什么‘罗刀刀’的好友给我发了一条消息。
【在回家的路上。】
我回复了她,然后正打算把手机收进裤兜里接着赶路时,左手腕的智能手环又震动了一下。
无奈之下,我只好又掏出手机,果然这家伙又以飞快的速度发来了数条消息,只见亮度适中的屏幕上显示着几行小字:
【欸,今天下班这么早呀?】
【你往常不都要加班到六七点钟吗?】
【噗,难不成...被炒鱿鱼了?】
【哈哈哈你这也太惨了点吧,前几天你说刚找着工作,这么快就被炒鱿鱼啦?】
世界上总有那么一种网友,他们打字回复你的速度简直比光速还快,而且一开口就是一连串的气泡。
我不知这女孩的真名,只知道她有个网名叫‘罗刀刀’。对,虽然没见过面但我知道她是个女的。至于原因,除了她在个人资料中标明了性别是女之外,还有她往空间里发过一些自拍照:总没有人闲得连发自拍照都发假的吧?
前段时间因为工作劳累加之游戏玩腻了,我就萌生了想找个什么人聊聊天的想法,然后差不多就找上了这么一个妹子。据我所知,罗刀刀是个大学生,因为‘整天忙于学业所以很想找人倾诉’的缘故,在一个聊天交友群里加了我好友。我们俩聊了一段时间发现很投机,关系也就变密切了,基本上每天都要互相讲个百八十句的——其实我这个人不怎么喜欢聊天,所以说是“每天都要百八十句”,实际上都是她讲八句我讲两句罢了。
【这次是我主动请的辞。】
罗刀刀没讲错,今天的我的确失业了。原因是工资问题谈不妥,老板说因为我是新来的实习生所以工资开少点,每月一千二——说句实在话,一千二百块钱,让我在江宁这座一线城市里生活一个月,怕不是连三餐都吃不饱。
反正就是这样的原因,我请辞了。
【又是因为工资问题?】
【对。】
【喂喂,好不容易找到的工作嘛,干嘛说请辞就请辞呀?刚开始肯定开得少啦...】她语调轻松地发来了消息。
【先这样,等我回家再聊。】
我没有在路上看手机的习惯,所以匆匆发了句结束语收起手机。
“嗡——!”
我往前走了几步,结果手环又一次震动了起来。
“唉...”
我叹了口气,知道肯定又是罗刀刀发了消息,于是没有理会接着往前走。可是手环这一路嗡嗡地震个不停,像个顽皮的孩子晃动着我的手腕。
唉...明明都说了结束语的...
在手环第七次震动我的胳膊时,我无奈地掏出手机来,打开QQ:
嗯?
罗刀刀并没有发我消息,她只是在我发出回家再聊之后,简单说了一句【哦,那等你哟。】而已。
奇怪,那我的手环震动是因为...?
我的脑海中升起一股不详的预感,拿出手环一看,只见差不多两厘米宽的电子屏幕上显示出一行小字:
【电量不足,请充电。】
糟了!
在看到“电量不足”字眼的一瞬间,浑身冒出的冷汗浸湿了我的衣衫。我下意识地把双手伸向我的头顶——除了头发以外就只剩下脑壳;紧接着又把手伸向我的后腰——谈不上光滑但起码摸起来像个正常人类。在确认我的身体没什么变化时,我松了一口气。
不过这件事还没有结束。我四处寻觅,寻到了一处一看就知道没什么人经过的胡同钻了进去,然后又悄悄溜进一栋住宅楼的单元里。昏暗的楼道灯照映着我的脸颊,这里空无一人,孤零零的只有我。
我暗暗松了口气,再次仔细检查了一遍所处的环境,确认四周没有任何一个人时,我拉开外衣的拉链,从里怀中掏出一个与我手腕上的一模一样的智能手环。
我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摘掉左手腕的手环,揣进衣兜里。
“嘶——”
就在这时,我的头顶和屁股分别传来了不舒服的感觉。似痒又非痒,似痛又非痛,无法用语言来形容,但这些奇妙触感的存在就是让我难受不已;然后,我的头顶长出一对尖角,它们逐渐变大、变软,并且因为我黑白相间的发色而同样长出黑白相间的茸毛——最终,这对尖角变成了一对兽耳,我的听觉也从原来的人类耳朵转入这对看起来酷似狼狗的耳朵里去。
然后,我明显感觉到我屁股的位置变得异常拥挤,因为实在忍受不了这份拥挤,我就索性将它取了出来:那是长在我屁股后面的,看起来就像灰狼的尾巴。
无妨,反正当我戴上备用手环之后,长出来的尾巴和耳朵也会消失得无影无踪。
哦,不,是我措辞不准确,这尾巴和耳朵并不是我刚刚长出来的,它们是我与生俱来的所有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