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该如何介绍他呢?他短暂的一生并不平淡却少有被人提起,所有与他相关的话题在家族聚会中被视为禁忌。几乎无人理解他,或许就像他自己说的那样——“没有谁能读懂谁,有些人甚至连自己都读不懂。”我又该从何讲起呢?我只是断断续续地看到他的生活,我既不是参与者,也并非见证者,近乎一个冷漠的旁观者,一个木愣的观众。随着时间的流逝,那些积存在脑中的记忆正像老旧胶片般一点点褪去颜色。渐渐地,我只能依靠那本被母亲小心存放着的相册才能回忆起他的模样。
仿佛一切都被冲淡,一切都渐渐被人遗忘。或许正因如此,我想用某种方式记住他。
回首往昔,儿时的记忆如同朦胧的梦境般萦绕在我的脑中。只依稀记得,那时,家是一座有些破败的瓦房,房前有条小路。沿着小路向下是条蜿蜒的小河,河里有着各种有趣的东西——小鱼、小虾和那在夏夜里叫个不停的青蛙。家里住着和蔼可亲的奶奶,活泼开朗的哥哥和腼腆害羞的我,爸爸和妈妈在外打工很少回家。奶奶照顾着哥哥和我,她让家充满欢乐,少有悲伤。
有时下起小雨,雨点滴滴答答地敲击墨色的瓦,它们汇聚在一起形成细小的水流,从房檐滴下。若是碰上大雨,雨水便顺着瓦楞流下在檐下挂起条条银丝。雨水也会从瓦逢渗出滴落到屋子里,奶奶取出木桶接住下渗的雨水,她总会喃喃自语,“天晴了,让人把它补上。”
可到最后,也没人来将它补上。
雨仿佛将一切杂尘洗去,让世界显得清新明丽。哥哥蹲下身帮我挽起裤脚,然后牵着我的手,两个人光着脚丫沿着房前泥泞的小路向下走去。河边侧卧着几块青绿色的石板,他们默无声息地陪伴小河,石旁是一簇错落生长的毛竹,它们远离岸边,无数的根盘错生长将身下的泥土牢牢包裹住,宛若一个孤岛。
哥哥从竹缝间取出枯黄的笋壳,稍加修整,它便成了一只小船。他将它轻轻放入水中,接着拍击水面,小船摇晃着顺着水流缓缓向下漂去。它满载着欢乐与美梦离去,至于它将漂向何处,无人知晓。
村子里有许多孩子,可他们大多都是男孩子,只有我和另一个不爱出门的姐姐是少有的女孩。我并不像那个姐姐一样待在家里,而是跟在哥哥的身后。姐姐有电视陪着,而我有哥哥陪着,和他在一起不会觉得孤单。哥哥的脑袋里装着无数有趣的游戏,他让大家一起参加,同大家一起玩耍,本该无聊的下午充满欢乐。他的脸上总挂着微笑,仿佛他没有悲伤。
对我和哥哥而言,最欢乐的时光不是过年而是农忙。稻田是大人们的战场,割秧打谷,分秒必争,但它也是我们的乐园,每到那时,哥哥若脱笼的鸟般欢快地在稻田里奔走。他弯下腰,用手在浑浊的泥水中探寻着、摸索着,不一会儿,他抓起一只被淤泥包裹住的小龙虾。那虾卷起尾巴,扬起两只钳子,嘴里冒出白色的小泡。哥哥将它放入泥水中来回晃荡几下,小龙虾便显露出亮红色的外壳,他把虾放进田埂上的白色塑料桶中,然后转身离开。
我蹲在塑料桶的一旁,双手捧着脸注视白桶中的虾,它高举双钳转动双眼警戒着我。可我知道它被逼到了角落,它失去了自由。
年关将至,天越来越冷。村子里却早早的飘出了年味,家家户户挂起了香肠、腊肉。
爸爸妈妈今年会回来吗?哥哥背着我走到村口的公路旁,注视着偶尔驶来的汽车或是眺望公路的尽头。没一辆车停下,没一个人走来。果然,他们今年也不会回来。
白天很短,太阳快落山了。哥哥默默牵起我的手,带着我走小路绕回家。我望着他的脸,他回以微笑,但我觉得他的心并没有笑。
到后来,妈妈一个人回来了。不知为何,她沉默不语,一会注视着我和哥哥,一会又抬头看了看灰蒙蒙的天空。我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只看到奶奶的脸上没了笑容。
那天晚上,妈妈和奶奶大吵一架,她们似乎将积压在心中的怒火全都倾吐了出来。激烈的争吵把我从梦里拽了出来,我蜷缩在门后,透过门缝怯懦地看着她们。哥哥独自一人站在她们旁边,想说些什么却总说不出,他紧咬着嘴唇,低下头握紧拳头。他没有哭,泪水却不停流下。
不知在何时,我沉沉睡去,梦里再也没有欢乐,家不见了。
妈妈带我们离开了村子,离开了那个无比熟悉的地方。我从梦中醒来,刺鼻的塑胶味令我头晕,客车上的谈话声忽近忽远,若雾般萦绕在我耳畔。哥哥侧着头望向窗外,我也望向窗外,可窗外一片昏暗。我把手轻放在他的手背上,他回握住我的手。
就像那小船一样,我们不知道自己将去往何方。
我们跟着妈妈来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它与我所熟识的世界完全不同。这儿没有青山,只有高楼,这儿没有绿水,只有街角边水沟流出的污水,这儿没有纵横交错的田埂,只有川流不息的车道。这里的夜晚没有繁星满天,只有灯红酒绿。这里是城市,繁华而忙碌的地方。我从未在村子里迷路,但在这,面对一群又一群永不停息的人,一个又一个相似的路口,我茫然无措,迷失在这片巨大而茂密的混泥土森林之中。
哥哥很少出门,他变得像那居家不出的姐姐一样,阳台成了哥哥同外界接触的唯一,他呆站在那,眺望远方,沉默不语。
或许,哥哥想家了。
一切都安定了下来,妈妈和叔叔送我们到附近的学校上学。来自村子的我用方言介绍着自己,同学们用好奇的眼神看着我,他们模仿我的口音和我交谈。他们并没有嘲笑我,只是觉得新奇罢了。
渐渐地,我学会了说普通话,自己也不再与众不同。我交到了新的朋友,学到了新的东西。这里不再同过去那样陌生,它成了我的家。
哥哥是否适应了这里?我并不清楚。我没有再像以前那样紧跟在他身后,我们渐行渐远。他获得了许多的奖状,妈妈总是不言其烦地将它们取出来向人展示,然后又收回箱子珍藏。我从未见到哥哥面对它们露出笑容,仿佛它们属于妈妈,而不是哥哥。
写信成了哥哥的日常。他认认真真地用笔在信纸上写下内心的感受,然后趁着妈妈还没回家的时候,小心翼翼地将封好的信投入小区外路旁的邮箱中。
我问他,哥,你写信给谁呢?
他回答,写给奶奶。忽然他像是想到什么似的问我,你想写吗?我可以把信纸给你。
我摇了摇头,算了,不知道写些什么,都快记不起奶奶的脸了。
哦,好吧。他别过头去,不再说话。
哥哥一直写着信,可他并不知道,他的信从未寄到奶奶的手上。
一天中午,朋友叫我到校门口去,她说,你哥找你。
哥哥不是应该在学校吗?为什么会到我们这来。
来到校门口,我看见哥哥呆站在门外,他的眼角有些泛红。
你想回去吗?隔着校门,他轻声说。
回去?我不解地问,回哪去?
他仿佛用哀求的语气说,奶奶生病了,我们回去看看她,好吗?
可…可我还没请假,下午还要上课。我吞吞吐吐地回答他。
是吗?他苦笑一声,然后转身离开。
那天晚上,我才知道,哥哥离家出走了。
再次见到他是他离家出走第二天的晚上。他独自一人站在客厅中央,沙发上坐着妈妈、叔叔和亲戚们,他们一边安慰正哭泣着的妈妈,一边指责着哥哥的不懂事,没一个人关心他离家出走的原因,在他们眼里这不过是青春期的叛逆罢了。
哥哥低着头,攥紧拳头,紧咬牙关。
许久,他闭上眼,抬起了头,接着如同火山爆发般冲他们怒吼,你们没一个人告述我她生病了!
他们一脸惊讶地看着哥哥,所有人陷入了沉默。
我想见她最后一面,你们都不允许!
泪水从他的眼角涌出,我同那时一样蜷缩在房门后,静静地看着这一切。只是这一次,哥哥放声痛哭。
从那以后,哥哥失去了所谓优等生的光环。他很少同我和妈妈说话,只将自己锁在房间里,对他而言,那间屋子便是他的全部。
妈妈通过关系把哥哥送入了一所普通的高中,我也升上了初中。尽管偶尔会听到周围的人谈起哥哥离家出走的往事,但他们也只是将它作为饭后谈资,没有深究他为何离家出走。
有时,我会想,对哥哥而言,那不是离家出走而是渴望回家。
听说,哥哥在高中加入了文学社。不知他是受邀还是自愿,他在那里用笔写出自己脑中的故事。朋友曾把他写的故事拿给我看,哥哥的文章具有一种独特的美,仿佛带着点点忧伤的微笑般令人着迷,尽管他从没将他的作品拿给我看,可我仍间接地成为了他的读者。
不过,哥哥的笔下总是悲剧,似乎他只写得出悲剧。
放学时,哥哥时常和一个身材高挑,文静温柔的姐姐走在一起,他们谈论着各种各样的话题,聊着不同的趣事,哥哥罕见地露出了笑容。这或许是哥哥渴求的幸福,有人倾听,有人理解,有人陪伴。
可幸福会悄悄溜走,不幸便随之而来。
有人告诉我,那个姐姐向哥哥告白了。然而哥哥却摇了摇头,一句话没说就离开了。直到现在,我也不知道哥哥那时为什么会拒绝姐姐。
没过多久,哥哥向学校申请了退学。妈妈把他从学校带了回来,然后便回去上班。他倚在墙边,若有所思。
我问他发生了什么,他起身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然后向他的房间走去,他喃喃自语,果然不行吗?
他锁上门,吃饭时也没出来。
夜里,我被一声尖叫吵醒,迷迷糊糊的打开了房门,却发现哥哥房间的门开着。我走了进去,房间里没人,他不在里面。
无数恐怖的想法涌入我的脑中,哥哥,他…他在哪?我叫醒了妈妈,又一声尖叫响起,我的脑中一片空白。
哥哥选择了结束,仅此而已。
我们回看着天台监控器拍下的录像,哥哥望着监控器露出苦笑,我又只是静静地看着一切,可这一次,我没有蜷缩在门后,我的身边空无一物。他在想什么呢?我不知道,我注视着他翻过护栏,面向天空,背对地面,坠下。
我心里有什么东西跟着他一起坠了下去,坠入了深渊。
记不起是哪一天的下午,我将哥哥书架上未完成的手稿送给了姐姐,我并没有什么复杂的想法,只是觉得那些手稿交给她比留给我更好。
哥哥写过许多的悲剧,到最后他自己也成了一个悲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