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底，春寒料峭。
北方的春天，一分春，九分寒。凛冽刺骨的晚风鬼哭狼嚎的穿过旧都外围的废墟，留下如泣如诉的哭号。街道上人影疏散，像千百年前的幽灵，徘徊在建筑物的残骸与下一座建筑物的残骸间。
在她们的眼中，我们也是这样的存在吧。
“葛佳丝塔芙小姐，还有多久到旅店？”
“就在前面。”
她牵着自己的马，在风中健步如飞的走着，时不时回过头，确认我跟上后，再继续往前走。
握着马绳的手已经几乎失去知觉了。刚刚被奇怪的人请喝了绝对不是苹果汁的「苹果汁」，身体热的像着了火一样。可是才走了两条街的距离，那份灼热就被冷风完全驱散了。
“葛佳丝塔芙小姐，呼……真厉害啊，你好像完全不怕冷。”
“是嘛？因为小时候冻惯了吧。”她用没什么分量的语气说道。
我们找到了一家小旅舍，租下了那里仅剩的一间房。似乎是整家店里唯一一间有两张床的双人房，真幸运。
“啊～得救了。好暖和的床啊。”我扑倒在床上，享受着这份来之不易的温暖。一整天的疲劳在此刻才得以肆无忌惮的释放出来。
葛佳丝塔芙小姐对房间做了一番检查。
“嗯，这里还算安全。”
她把行李全部塞到床底，然后脱下长袍，换上轻便的衣服。
“葛佳丝塔芙小姐，刚才的生意怎么样了？”我随口问道。
“啊，生意当然还要继续，那场谈判算是黄了。尤拉最后退出了，我果然还是没法信得过她。”
“不知道我该不该问这个——你和「无翼鸟」，之前发生过很多事吧？”
“对。”她长叹一声，“不管怎么说，我都信不过这种人。你知道为什么吗？”
“为什么？”
“因为尤拉，那个女人没有任何信仰。不管是对神的信仰，还是他人的信仰，她统统没有。她甚至连自己都不相信。”
葛佳丝塔芙小姐边说着，边坐到我的床上：
“这就意味着，她无所畏惧，也就是没有任何底线。因为什么东西都不相信，所以不会害怕；因为不会感到害怕，所以没有任何底线。这就是她的可怕之处：她能在立下山盟海誓的下一秒，面不改色的撕毁自己的承诺。”
她把手轻轻放在我的头上：
“关于这点，住在你脑袋里的那个女魔头应该很清楚。”
“谁？”
“克莉丝滕。你不知道吗？尤拉以前可是她麾下的一员大将，后来搞背后捅刀子，把那女人害惨了。”
“我没听说过。而且克莉丝滕已经一年多没找过我了。”
“那就好，这证明她已经死彻底了。我刚刚继承花语时，外祖母也经常跟我说话。时间一长，前代的残留就消失干净了。这是好事。”
“嗯……”
不可否认，克莉丝滕对我来说是个不小的障碍。她消失了对我百利而无一害。但是，一年来没有在睡梦中被人造访，我居然还觉得有些寂寞。想到这里，我轻轻笑了出来。
明明已经是大人了。大人可是不需要别人陪伴，也能好好生活的存在啊。
关于克莉丝滕的话题总是聊不长。不管是葛佳丝塔芙小姐还是菲蕾德丽卡小姐，都是这样。倒也不是她们故意回避，克莉丝滕，这个名字就像被施了咒似的，总是催促念着这个名字的人：赶紧闭嘴。
夜晚还很长。一向都不习惯早睡的我，决定聊回尤拉的话题。多了解了解其他魔女没有坏处，尤其是这种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和自己敌对的人。
“葛佳丝塔芙小姐你，为什么对尤拉这么不客气呢？”
“……”
“啊，如果不方便说的话那就……”
“没事。就当讲个故事吧。跟尤拉有关的那部分挺无聊的，我就顺带着把整段故事都讲了吧。”葛佳丝塔芙小姐的面部肌肉不熟练的抽动了几下，我知道这就算是她的微笑了。她无意流露出的表情还是挺自然的，但是故意做的表情就只有这种程度了。
“那是十年前的事情了。那个时候我才二十，不对，十九岁吧……”
加尔姆之战。
也就是我成名的那场战争。
前因后果就不用再赘述了，连稍大一点的孩子都清楚：十年前，黑尔梅特王国对因佩利亚王国发动的第三次征服（侵略）战争，以那场两败俱伤的战役收尾。
黑尔梅特方，在那场战役中雇佣、调动了三十六名魔女，投入了四万七千人的兵力。刚刚到达「隐者」阶级的我也在这其中。
而因佩利亚和其他几个国家组成了六万人的联军。为了对抗魔女议会，由「青骑士」克莉丝滕为首领的非法魔女社团「Wandrers Nachtlied（游子夜歌）」站队因佩利亚方，全员参战。
战斗地点在加尔姆，黑因两国边境的一个小村庄旁。
两个国家都把这场战役的胜利的希望，押在魔女们身上。自魔女诞生以来，这片土地上就从来没有哪场战役里，有如此多的魔女参战。
我和尤拉，就是在那场大战中结下梁子的。
我小时候有个玩伴，她的父亲是我外婆的扈从，我们都住在埃森堡里，从小到大关系都很好。虽然不是魔女，但她与我一样，立志要成为一位骑士或盾女。我们以战士的身份一起去参加了那场战役。
我们都太低估战争了。两个从小就拿着剑和盾牌，天天嚷嚷着杀敌杀敌的小丫头片子，第一次亲身体验了那样的地狱，一上来就慌了阵脚。
我们两个在右翼的后卫部队，上午的时候还抱怨把我们安排的太后面了，结果下午，右翼前锋就全军覆没了。右翼的后卫只有三位魔女，分别是第一次上战场的我、萝贝塔·冯·诺德施泰特，和一位现在已经死了好几年的大娘。
我们三位魔女奉命各带领一支小部队，顶上前锋的位置。那是我第一次领兵，足足六百人跟在一个第一次上战场的家伙身后，有够官僚主义的。
我那个时候被热血冲昏头脑了，居然放弃固守阵地，要求把火枪手全部换成长枪兵，然后学着骑士小说里的情节，做了一番糟糕的演讲。等到下一次对方小规模冲锋时，我也带那六百人冲锋了。
黑尔梅特的装备精良，而且单兵作战素质很高。在百人级的混战中，黑尔梅特人总是能占据上风。
但是我没有意识到，那支队伍的指挥者，也是一个魔女。
与我年龄相仿的灰发少女，驾驶着一驾马车，跟在几百名士兵的后方。我压根没意识到那是魔女，还以为是什么花哨的新兵种。但是当两军即将短兵相接时，那驾马车……
飞了起来。只能这么形容了。那台马车也确确实实的在物理意义上飞了起来。马车腾空而起，仿佛一只飞鸟。拉车的马悲鸣着，从空中跌落，砸在我方的部队里，与数名士兵一同粉身碎骨。下一刻，刀、枪、剑、戟……无数把凶光闪烁的兵器，如马蜂从蜂巢中涌出一样，从车厢中倾巢而出。一把把寒锋凛立在高空中，排列于马车后的两侧。从地上看去，就像是一对由钢铁之羽构成的翅膀。而少女……那个没有双腿的少女，宛如给世人降下神罚的女武神，傲视着地面上的蝼蚁。
无翼之鸟。
事后，我才得知那个时候的尤拉和我一样，都是隐者级一阶的魔女。但是在当时，目睹这一幕的我被吓愣住了。
无数把刀刃向下方刺来，根本不分敌我。当时的她似乎根本不在乎杀的人是敌是友，反正把黑尔梅特人都杀光，跟把底下所有人都杀光比起来，还是后者更简单。
我能把金属转换成魔素，我用这招防御，所以姑且没有在那场空袭中被伤到。
我的能力——你应该也知道。我是「虞美人」，操纵钢铁与杀伐的魔女。一直以来，我都专注于修习对刀剑等武器的操纵，比如形态转换。
而尤拉是「蒲公英」，飞行与天空的魔女。她的战斗方式就是使用空中的物体进行攻击。
我们好巧不巧的，都往同一个方向开发自己的能力。在实战中就能发现，我们两个的能力很相像，甚至很多招式和战术都一模一样。当然，我了解到这些都是后面的事了。
那家伙一次攻击当然没办法把我们全部消灭，但是我们的士气已经折了大半。增援的敌军也赶到了，我们只有死路一条。
我在一片混乱中找到了那个跟我一起上战场的发小。她身上插着一把大刀，把整个胸腔都砍穿了。她已经不能说话了，只是流着眼泪看着我。
我送她上路了。那是我动手杀的第一个不是魔女的人。
“就是这样了。我这么记恨尤拉的原因就是她杀了我的发小，怎么样，实在是很无聊的理由吧？战场这种地方，杀谁其实都不算有意为之，尤拉自己估计都不知道这事。没办法，虽然我那时还不认识她，但记仇就是记仇了。尽管她本人的所作所为确实差劲到让人恶心，但是我当初认识她之后，在各种地方都和她针锋相对的主要理由，追根溯源还是因为这件事。”
“这样啊……”
后面的故事，我是知道的。
葛佳丝塔芙小姐背着友人的尸体，只身杀出了敌阵。她把身上所有的金属物品都化作了魔素，不断斩杀身旁的人，最后，她只身一人回到阵地时，身上挂满了碎肉、内脏和无数残肢断臂，仿佛一条条要将她拖入地狱的鬼手。「断肢者」这一血腥的称号也来源于此。
她上报给官方的杀敌数是九十九人，但是据她所说，真正在突围时，被她杀死的人，一定比这个数字要多得多。
那场战役里，黑尔梅特方的三十六名魔女，有二十五名阵亡。葛佳丝塔芙小姐因为回到阵地后就因失血过多昏倒，起初也被报在阵亡名单中，直到战役结束才补充进幸存者名单中。她也因此得到一个自认为很不光彩的雅号——「加尔姆的第十一人」。
之前，我一直不清楚她为什么厌恶这个绰号，现在，我有些明白了。
“葛佳丝塔芙小姐，你一直在为朋友的死自责吧？怨恨「无翼鸟」也好，漠视自己和友人曾经向往的骑士精神也好，都是因为……”
“哈，哈哈……”她有些吃惊的看着我，随后笑了起来，“我都不知道是该喜欢，还是讨厌你这样的姑娘了。”
她又轻轻的拍了两下我的头，这一次，比刚才更加温柔了。
“我先休息了，你还不累的话就自己点盏小蜡烛看书吧。”
她的话语中带着一丝惊喜，突兀的结束了这个话题。她麻利的铺好了床，躺进被窝。
“对了，这话本来应该由菲蕾德丽卡那样的人说给你听的——艾莉卡，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存方式和生存的意义……你也是时候该找到自己生存的意义了。”
“我说完了，明天见。”
蜡烛被吹熄了，房间里一片黑暗，悄无声息。
生存的，方式。生存的，意义。
因为梦想而生存的人，因为善意而生存的人，因为快乐而生存的人，因为信仰而生存的人，因为赎罪而生存的人，因为活着本身而生存的人……
我呢？我，又是为了什么而活着的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