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9.19
颜晔来到白夜家所在的老式公寓前时七点刚过。
就算是夜晚也能看的出楼道里局促而不整洁,墙面也斑斑驳驳。此情此景让颜晔不禁心声疑虑,黑要找的真的是白夜么,或许是白川也说不定。
“在行动之后再思索意义。”
奚鸿的话回响在耳边,颜晔走上了三楼。而在按下门铃前,颜晔犹豫了,伤疤在黑暗中微微发烫。
为这事犹豫没有意义,他对自己说,然后按下了门铃。
开门的女子如此美貌,以至于颜晔根本不敢直视她的面容,视线四处游弋着飘无定所。
大概是白夜的姐姐,颜晔这么认为。
“是白夜的同学吧,”对方根本没有在意颜晔额角的疤痕,而是带着圣母般的微笑,丝毫没有夸张,圣母般的微笑。“先进来吧。”
房间不大,但显得很宽敞,对于两个人来说绰绰有余。客厅连着卧室,颜晔的角度能看到乳白色的印花床单和配套的窗帘。
“不好意思,刚吃完晚饭,等我收拾一下。”她的行为举止优雅得简直就像是贵族家的千金小姐,看来白夜在学校里的表现有一部分是受她的影响。而说起白夜,她正在餐桌一边斜着眼盯着自己,令颜晔有种自己做错事了的错觉。
“她是我妈妈。”如果不是白夜洞察了颜晔的心思的话,那一定是因为误会的人太多了。
颜晔张大了嘴巴,又突然发觉在这个时机惊讶很不礼貌,于是强忍着不发出声音。而白夜的母亲在一边掩嘴笑了起来,整间屋子都为之熠熠生辉。颜晔再次朝她看了看,她化着淡妆,俨然一副刚下班回家的都市女性形象,但她显出的超然的美感大概是任何人都无法比拟的。
不知是因为第一次造访女孩子家还是因为白夜的母亲在场的缘故,颜晔一直战战兢兢的,连自己都觉得很狼狈,总是说些无关紧要的话题,关于黑的事根本找不到机会传达。唯独知道了白夜的母亲的名字,白雪。
颜晔当然觉得母女同姓十分奇怪,不过联系到这个时间所谓的父亲还未出现,就下意识地觉得还是不提为好。
“不好意思,失陪一下,颜晔和白夜再好好聊聊吧。”白雪说着欠身离开了,脸上的笑容也多了些复杂的含义,只是当时的颜晔并未读懂。
白雪走后的房间里空荡荡的,好像少了核心元件的机械一样,空有电流发出兹兹的响声。
“你想说什么?”白夜开门见山地问了,可颜晔一时没有理解她的意思,露出了疑惑的神情。
“连我都注意到了,你有话要说吧。”
颜晔这才知道白雪突然离席的目的,只好为自己的不争气长叹一声。
白夜的脸庞与白雪很像,不论是嘴角的曲线还是脸颊的轮廓,连鼻尖的韵味也有几分神似。不同之处在于双眼,虽然两人的眼睛都是同样的澄澈无暇,但白夜仅仅止步于此,除此之外一无所有。
这令颜晔心生怜惜,但却无能为力。
2005.9.19
黑不讨厌夜晚。但是相比之下还是更喜欢午后,那种慵懒的感觉用几辈子去享受都不为过。只是届时黑色的装束会有点热就是了。
真是矛盾,有时候黑甚至会觉得自己的一生都是在矛盾中辗转,过去如此,将来大概也不会有变化吧。
黑靠在墙边,不知为何突然很想抽烟。
“戒烟又要失败了么。”他再次自嘲起来,而身上没带烟,无奈只好把玩起打火机来。
ZIPPO定制版打火机,内外都是黑色哑光的磨砂质地,只在机身正面下端刻了三个英文单词,虽然第三个词看上去是被刻意划得面目全非,但前两个还是清晰可辨:Ash和like。
他笑了起来,孤寂和凄凉随着黑色的风四处逃窜。
他用尽全力笑着,因为不这样做的话泪水就会决堤。
“小黑。”不知何时出现在眼前的少女,至少在他眼里仍是个少女,只是马尾辫披了下来,只是化起了淡妆,只是距离自己好远,远到令人几近绝望。他下意识地把打火机藏进了口袋深处。
值得欣慰的是她的笑容如此圣洁,一如二十年前。
“小姐。”黑的视线里泛起了一层薄雾,不过他确信对方在夜幕里注意不到这一点。
“我已经不是小姐啦。”来者是白雪,她穿着蕾丝衬衣与格子短裙,颇有现代感的装束与黑形成强烈的反差。然而不可思议的是,两人之间拥有着渗透于表象之内的某种默契,使得此时的画面竟未产生不协调感。
“我也已经不是小黑了。”面对着白雪的笑脸,黑的笑容虽然苦涩,却不断萌生着幸福感。
“嗯,小黑的感觉变了好多,”白夜轻点下巴,直视着黑的视线仿佛能够穿透他的伪装,“如果说以前像小狗的话现在就像是小猫的感觉。”
“男人更喜欢别人把自己比作狮子才对。”
虽然不想承认,不过白雪的比喻的确切中要害,比起狮子自己的确更像只野猫,他也说不清为什么。
“小黑和他们不一样,很久以前我就知道。”
“谢谢。”
“怎么找到这里来的?”白雪来到黑的身边用同样的姿势倚墙而立,她的声音回荡在空中,令周围的一切都安静了下来。
和白雪看向同一个方向的感觉如此怀念,黑决心将自己投身于这稍纵即逝的幸福感当中去,毕竟很有可能再也不会有如此机会了。所以他故意让白雪的声音在夏夜的半空中悬了一会儿。
“明知故问,当然是跟着那个没头没脑的臭小子来的。”
“把他吓成这个样子的就是你啊。”白雪掩嘴笑了起来,“我倒是觉得你俩很像哦。”
“在‘喜欢上了白家的女孩子’这点上么?”原本黑是不打算触及这个问题的,但无意中就这样说了出来。黑感到有些尴尬,无奈只得长叹一口气。
“你后悔了吗?”白夜看向夜空,北极星清晰可辨。然而对于黑来说,这却是个既不能说YES也不能说NO的问题。
黑悄悄地向身边看了一眼,白夜依旧面带微笑,那是独一无二的笑容,拥有包容一切的力量。
“我结婚了,来到这座城市后的不久。”这本该是双方都极力避免提起的过往,而白夜却若无其事地笑着说了出来,所以黑有时候真的觉得她比表面上坚强得多,远非自己能比。“生了两个女儿,其中一个跟我姓哦,叫白夜。”
黑感到一头雾水,白雪的叙述中空白太多,断断续续的点没法连成完整的线来,所以他决定静静地听她说下去,虽然自己想对她说的话堆起来像山一样多。
“另一个叫洪玉,现在跟着我丈夫,在河对岸,我们一年前离婚了。”白夜的声音平静得就像在说的是另一个人的故事,其间没有悲哀,也没有快乐。“那时我们居无定所,他是个爱逞强的人,坚持说不需要我工作,但是我们根本负担不起孩子高中的学费,他很愧疚,最后离了婚。”
白夜的话就到这里,剩余的部分黑也大致猜得到,毕竟白雪不是个只会哭哭啼啼的弱女子,以白家的身份找份体面的工作根本不是难事,在这破败不堪的公寓里租房更是不在话下。
黑想起她离开白家时说过,今后会依靠自己活下去。
时间改变了太多太多,黑深有体会,白雪大概也一样,两人心照不宣地望着北极星,在若有若无的光亮下互舔伤口,隔着一段咫尺天涯的距离。
二十年前白雪离开白家南下的原因是:她是私生女。
私生女注定受到不公待遇,而偏偏她的优雅与美貌是其他小姐们再怎么努力都无法企及的。那本该是与生俱来的天赋,是神的恩赐,然而在她身上则变成了诅咒。
遭嫉妒,受冷落,被排挤,她的一切悲哀黑都看在眼里,痛在心里,然后在某个夏日的午后,他挡在了被众人找茬的她的身前。
那是仿佛偶像剧般的英雄救美,虽然白雪不是公主,黑也不是王子,当时他甚至连名字都没有,但那个瞬间的确改变的黑的人生轨迹,而且即使现在回想起来仍觉得耀眼无比。
“你后悔吗?”
“你明明知道。”
的确,黑知道这对于白雪来说同样是个既不能说YES也不能说NO的问题。于是他就此打住,开始说起自己此行的目的。
“老爹的仕途开始畅通了。”老爹指的是白家的家主,在黑心中早已将他当做父亲来尊敬,连黑这个名字也是他起的。
有那么一瞬,白雪的脸上显出兴奋的神色,然而真的只有一瞬,因为她知道接下来黑要说什么。
“好事的家伙开始翻旧账,二十年前的那些破事。”
“我……”
“不用说下去,我明白的,老爹也明白,所以我才会在这里。”
白家给予自己的一切都不会轻易舍弃,所以绝不会隐姓埋名,黑十分理解白夜的心情。
白雪默默地点了点头,勉强挤出一丝笑意,然后朝向自己公寓的方向说:
“小黑,我们这代人所犯下的错也将由他们承担么,就像父辈犯下的错由我们承担下来了一样?”
这实在是无法再更加残酷的真理,没有反驳的余地,因为它恰好击中了黑内心中最软弱的部分。又或许对所有人都一样,白雪,老爹,还有那个颜烨,黑这么认为。
但他仍然故作坚强地说:“这些不公平的悲剧他们迟早要承担,但这决不是你的错,绝对不是。”黑能够感受到自己的声音在颤抖,胸中有什么东西开始奔腾起来。
“那么,你会守护他们吗?”白雪来到了黑的正面,将手伸进他的大衣口袋,同他一起紧紧握住那只黑色的ZIPPO打火机,“你会守护我吗?”
白雪的脸凑了上来,虽然化着淡妆,但时光留下的印记依然无法磨灭,当黑意识到她已不再是二十年前的少女时,五脏六腑突然间都揪到了一块儿。
黑感受着她温柔的鼻息,凝视着她琥珀般的双眼,一瞬间仿佛有种灵魂对穿的错觉,但这种感觉仿佛昙花一现,就在黑将要触及其中最深邃最核心的部分时,他突然回到了现实。
手中的打火机是二十年前白雪给他的临别礼物,上面原本刻着的是Ash like Snow,两人曾经喜欢的同一首歌的名字。黑加重了力道,然而逝去的终究回不来了,于是他幽幽地说:
“小姐,正如你说的,我和从前不同了。现在的我只守护我自己,以我自己的方式。”
然而白雪却像是在刚才的那一瞬看透了黑的内心,她笑着闭上眼,踮起脚尖,两人的鼻尖贴在了一起。
“你一点都没变。”
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