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年以前——
那是伊利亚德刚刚在莱伊亚尔的帮助下离开阿瑞迪恩之后。
总司令勃然大怒,当众甩了儿子一个耳光。
普利亚托还记得,当时才13岁的莱伊亚尔一声不吭地挨了这一下,一句也没有为自己辩解。
随后,倔强不肯认错的他就被自己的父亲关进了禁闭室。
刚从战场上回来,本来就还没有好好休息,又一下子被关在那个漆黑的小屋里,没有吃喝,不能用魔法,睡觉只能躺在冰冷潮湿的地面上——这样的两天过去,当普利亚托打开禁闭室的门时,只见莱伊亚尔瘦小的身体蜷缩着倒在地上,怎么叫他也没有反应。把他抱起来,才发现这个孩子正发着高烧,已经昏过去不知多久。
普利亚托大概这辈子是第二次这么生气。
他把莱伊亚尔交给妻子照顾,走到莱佛伦特·格拉迪亚斯的面前,把辞职信拍到了他的桌子上。
他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有跟这个人恩断义绝的一天。
他们是多年的旧友,普利亚托在莱佛伦特和妻子西莉雅相遇之前,就分别认识他们两个人了。
莱佛伦特是优秀的文官和有抱负的政治家,而普利亚托是大陆数一数二的武术家和冒险者。两个人尽管有很多观念和目标的不同,但是为了诺亚兰德的未来而努力的心愿却是一致的,所以很快成了意气相投的好兄弟。
而西莉雅,是代代守护精灵之树的精灵使家族——格拉迪亚斯的当家。这个有着一头流水般的苍银色头发,性情温和的美丽姑娘,因为对暗之气息强大的净化能力,而从小被人们称为“圣女”,是一般人心目中神一般的存在。普利亚托在某一次担当她的护卫时,把莱佛伦特介绍给了她认识。
两个人,几乎是在相遇的那一刻就坠入了情网。
普利亚托眼中的两人,是一对任何人都会羡慕的情侣,虽然由于西莉雅的特殊身份,他们的恋情遇到了重重阻碍,但终究还是圆满地结合。半年后,西莉雅就怀孕了。
“莱伊亚尔”这个名字,还是普利亚托建议给他们的,是大魔法时代的吟游诗人常常演奏的一种六弦琴的名字。
无论做男孩还是女孩的名字,都很优雅好听呢——西莉雅温婉地笑着,欣然接受了。
但是好景不长,西莉雅诞下他们的爱子之后,甚至未能亲手拥抱他一下,就离开了这个世界,留下伤心欲绝的莱佛伦特,和那个有着和父亲同样颜色眼睛,以及和母亲同样发色的儿子。
然而更残酷的现实却在后面——西莉雅的遗体,在葬礼上被盗。
而且盗窃者,只留下了一个纯黑色的信封,鲜红的火漆上,印着一个蛇爬上干枯的手的图案。
当时已经作为冒险者名震诺亚兰德的普利亚托,立刻认出这个记号,正是那个臭名昭著的“神愿”教团的标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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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到这里,普利亚托顿了顿,犹豫地望向伊利亚德——
他依然垂着头,看不清眼神,但他似乎没有阻止普利亚托讲下去的意思。
“神愿”教团,是个由一群疯狂偏激的精灵王信徒组成的地下研究团体,旨在复活“精灵王的神愿(The Will of Great Spirit)”,试图通过宗教仪式和人体实验人工地赋予儿童或胎儿魔法资质。为此他们收集了大量精灵使的遗体,诱拐儿童, 甚至暗杀或囚禁拥有精灵使血缘的人以获得实验标本。其手段的残忍令人发指。尽管多年前就被冒险家协会提议取缔,但是为首的路瓦尔特教授通过承诺特殊条件而获得了一些有权势财阀的支持,继续以“宗教信仰”为幌子,秘密进行着惨无人道的实验。
于是,在大陆南部城市沃尔夫附近的山区,当莱佛伦特再次找到妻子那被用于令人作呕的宗教仪式、切割得惨不忍睹的尸首时,他的世界整个变得疯狂了。
并非精灵使的他,利用与当地军队的关系,将“神愿”的据点说成被恶魔攻占的基地,用导弹将整片据点轰平,没有留下一个活口。
从那以后,只要他遇到“神愿”相关的设施,都是毫无保留地完全摧毁,协助者全员处决。
因为莱佛伦特的缘故,曾经一度相当猖獗的“神愿”收敛了很多,改为在边远地区活动。
而普利亚托虽然并不赞同莱佛伦特的过激做法,但和他一起亲眼目睹“神愿”的所作所为,他不是不能理解老友仇恨“神愿”的理由,并且,也希望帮助他完成西莉雅的愿望,能够让格拉迪亚斯家族代代守护的精灵之树继续留存下去。
这,也是为了他们彼此的孩子们的未来。
然而,现在看来,莱佛伦特所爱的,一直只有西莉雅一个人。
从西莉雅死去的那一刻,他就对自己的儿子,没有了一丝一毫的爱。
甚至,他是怨恨他的。
“如果莱伊亚尔没有出生,我就不会失去西莉雅。”
这样的想法像病毒一样疯狂地在他心中滋生。他当然不会对这个孩子施以任何直接的伤害,但他从来不肯回应那向自己伸开的、索取拥抱的小手,不愿看到他愈发和母亲相似的面容,甚至会在这个孩子对着他露出和母亲神似的灿烂笑容的时候,冷冷地转过头去。
而这个孩子——他是如此的冰雪聪明,当他发现自己什么都无法得到,就停止了索取。他不再轻易地露出笑容,学会了不去依赖或期待别人,学会了忍受一个人的寂寞,过早地变得异样的懂事——这一切,也许只是希望能够得到父亲的认同而已。
察觉到莱佛伦特的态度,普利亚托不是没有跟他谈过。但托利斯坦出生之后,原本常常往返正在建设中的阿瑞迪恩的普利亚托,终于决定在哈勃尔携妻儿安家,从此之后,因为各种原因,他有很多年没有再见到老友以及那个幼小的孩子。
六年前,为了从“神愿”手中保护伊利亚德与伊莉斯兄妹,普利亚托考虑再三,同意了老友的邀请,前往阿瑞迪恩。
在那个白得刺眼的实验室里,在那些虎视眈眈的仪器包围下再次见到莱伊亚尔时,普利亚托完全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个各方面拥有优异才能的孩子,已经完全成为了父亲实现亡妻愿望的便利工具。而莱伊亚尔,也顺从得让人生气地任他利用,赌上自己幼小的身体和灵魂,回应着父亲的期待。
和伊利亚德兄妹的相遇,在普利亚托看来像是奇迹一般。
这个孩子,像是第一次有了可以期待和依靠的存在。而亲自放走伊利亚德,则是他对父亲第一次的反抗。
比起父亲,他选择了最重要的朋友。
这明明是少年迈向成长的表现,而莱佛伦特盛怒下的反应,已经清楚地显示出他的想法——
不听话的工具,就要强硬地扳直。
在这其中,早就没有了丝毫的善意和爱。
所以,普利亚托终于对这人,彻底的失望。
他们两个人,尽管只隔着一张办公桌,却似乎已经隔开了一条不可逾越的鸿沟。
普利亚托语气平淡地告诉他,自己会带着妻子离开此地,回到住在哈勃尔的儿子那里。
莱佛伦特瞪着他,眼睛里像是要喷出火来一样。
“你的意思是,你是比我要像样的父亲吗?”
他嗖地站起来,背着手,神经质地来回走着。
“是啊,是啊!原来是这样啊!”
他多少有些恶质地笑着,好像想起了什么有趣的事情一样。
“你收养那两个怪物小孩的原因,是因为只要他们两个人能够充当战力,你的亲生儿子就不用上战场了!”
莱佛伦特对于把出生于“神愿”的兄妹俩收留为养子养女的普利亚托非常不能理解,曾经多次要求普利亚托把这两个孩子交给他处理。
这一次,他像是终于想通了一样,哈哈大笑起来,
“你确实比我要高明!哈哈!不过也不比我高尚多少!”
“住嘴!!”
普利亚托抡起拳头,狠狠地砸在他脸上。莱佛伦特和普利亚托差不多高的身体被这一拳打得飞了出去,摔倒在地上。
“你听好了。再胡扯一句,就算是你,我也不会客气。”
普利亚托冷冷地看着他,
“被我普利亚托带回家里,住在同一个屋檐下的,就是我的孩子!我允许伊利亚德战斗,是因为那个孩子有足够的气量和实力,而且他自己选择了为朋友而战的道路。我只要还有一条命,就有一直保护他们的觉悟,但我绝不会干涉他们选择的人生。你说得没错,我确实是比你要像样的父亲!而你……不配当那个孩子的父亲!”
莱佛伦特擦着嘴角的血,爬起身来,
“好啊。好啊!”
他抬起那双冷如寒冰的银色眼睛,近乎疯狂地咯咯笑了,
“如果你觉得你比我更配当父亲,就去当那个‘寂寞的’‘无助的’孩子的父亲试试看啊!看他会不会选你!一个外人,忽然进来插一脚,你又懂得那孩子的什么?!”
普利亚托有些疑惑地看着他,
“……什么意思?”
“你以为,他放走你家的徒弟,只是为了反抗我吗?!”
“不……”
“是啦,是啦,还有为了无聊的友情。但是还有呢?”
莱佛伦特抢回了谈话的主动权,不慌不忙地坐回了自己的皮椅,傲慢地靠在椅背上,
“他比你我,都要更清楚自己的未来,因为无非只有一条路。而这条路,必须由他自己去走。”
他脸上露出一种普利亚托无法解读的、既癫狂又空虚的表情。
“而我……也只是想完成西莉雅的愿望,所以要把他送到既定的轨道上去而已。”
莱佛伦特偏开视线,喃喃自语道,
“而这……也是他自己的愿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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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后来脑袋冷静下来以后,也觉得就这么辞职回家太不靠谱了,所以也就作罢了。你别嫌父辈以前的事情烦人,也许可以给你作参考。后来这几年,他跟VFA的其他孩子之间,好像也发生了不少事情,不过比起问我,也许你去问问露缇和埃德他们会比较合适。”
把漫长的过往讲完,月亮已经升得老高,夜已深了。
伊利亚德一直保持靠在窗口的姿势,半闭着眼睛,普利亚托一度觉得这小子是不是睡着了。
“我知道了。”
他抬起眼睛,把手从裤兜里拿出来,站直了身子,然后径直走出了书房。
“真是的,说一句谢谢都不会说吗。我这儿讲得口干舌燥的。”
普利亚托自言自语地牢骚着。
他把要看的报告书打开,刚要开始读,忽然闻到一阵花茶的清香。
回过头去,门边的椅子上不知何时多了一杯热茶。
满意地把茶杯捧在手里,普利亚托兀自点点头,
果然,他这个老爹还是很成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