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过了多久。
浓重的黑暗，带着灼热和剧痛，如同尖刀一般剜着皮肤，每一分、每一秒都像是一年那么漫长。
莱伊亚尔垂着头，闭上眼睛，试图像早已习惯的那样，将意识和感官分离，却发现非常难以做到。
以他的经验，再怎么尖锐的疼痛，一般也会随着时间的流逝，逐渐变得麻木；然而这一次，这样的痛苦却似乎让他所有的感官都变得更加敏锐，在渐渐涣散的意识当中，他却能清晰地分辨风中细微的气味，甚至听到离渔船很远的鱼类游动的水声。
……这大概就是伊利亚德所说的，伊莉斯感受到的世界吧……？
——被世界的投影中和，从“存在”化为“虚无”的过程中，意识会接近无限般地扩散，人会产生与世界万物的融合感。
在想到那对兄妹的时候，他似乎终于能够在这片毫无破绽的痛苦中找到一个缝隙。
透过那道缝隙，他看到了那片清澈的、湛蓝的、无穷无尽的蓝天。
那片他曾经和他们约定，要一起仰望的青空。
那段平静而温暖的日子中的一天，他捧着书本，坐在那棵不断散发出金色光粉的大树下面。
耳边是小孩子清亮的笑声，和一个有着沉静声线的少年偶尔的声音。
这些声音，和大树轻微的沙沙声相和，宛如一首温柔的催眠曲。
眼前的书页渐渐模糊，他不知什么时候睡了过去。
梦的内容非常模糊——因为这个梦，来自于湖中树的记忆。
在“实验”之中以及之后的一段时间，他都会频繁地看到这样断续的记忆片段，有时大脑会因为无法承受这庞大的信息洪流，而让他产生激烈的眩晕和头痛。但是，幼小的他曾经那么地希望，能够在这些记忆中看到自己母亲的身影——这也是他并不厌恶那些实验的理由。当然，他从没有对伊利亚德这样说过。
对于这个梦，他唯一的记忆，只有从始至终，那绵延不绝、没顶般的悲伤与寂寞，以及湛蓝的青空之下，一个人渐渐远去的孤绝背影。
脸颊有冰凉的触感，他睁开眼睛，发现自己竟然流泪了。
被泪水模糊的视线中，有着红蓝双色瞳孔的少年，正关切地望着他。
少年伸出温暖的手，为他擦干了眼泪，然后轻柔地问道，
“怎么了？”
心中残留的刺痛莫名地加剧，他垂下眼睛。
在他的身边，那个梳着毛茸茸的三股辫的小家伙，正抓着他的衣角，小猫一样蜷成一团，似乎被他的感情波动影响，露出了有些悲伤的睡颜。他伸出手，安慰般地摩挲着小家伙的脑袋，然后低声说道，
“我好像……看到了有关贤者的记忆。”
——独立于整个世界的孤绝，是只属于那个人的命运。
“在精灵圣战的最后，同伴都相继老去，只有贤者继续存在于这个世界上……‘他’选择不再现世，其实是因为不想再经历这样的离别，不想再被一个人留下吧。”
少年听罢，用暖烘烘的手掌揉了揉他的头发。
“我不会让你成为贤者的。”
少年平静地看着他，
“也不会让你被一个人留下的。”
他惊讶地看着他，然后笑着反问，
“那要是如果我不当贤者，世界就会毁灭的话要怎么办？”
少年注视着他的眼神没有动摇，
“如果要我在你和这个世界之间选择，我会选择你。”
他愣了半晌，才再次笑出来，
“那伊莉斯呢？”
少年竟然不假思索地认真回答道：
“如果是一个你能够获得自由的世界，伊莉斯也一定会幸福的。”
说得那么笃定，仿佛这是理所当然的未来一般。
灼热带来的疼痛，渐渐变得模糊。
——在这样的情境下，他却忽然想要微笑。
因为这片环抱自己的湛蓝，竟然是那么的温柔。
终于疲惫地放开了意识，他任凭身体慢慢地倒了下去。
在意识中断之前，他在心里，叹息般地唤出了那个少年的名字，
……伊利亚德……
*******
在黑暗中疾驰的青年，猛地刹住脚步。
他回过头，望向没有丝毫星光的夜空。
“伊利亚德，你还呆站着干什么，船要开了！！”
加瑞斯的喊声从不远处传来，伊利亚德收回视线，重新向火把的光芒不断摇曳的前方冲出脚步。
他抬起右手，用力抓住系在胸前的灰绿色斗篷。
莱伊，我听到了。等着我。
*******
恍惚之中，莱伊亚尔感到自己的身体被拖了起来，放在了椅子上，然后冰凉的水就劈头泼了下来。
浑身抽搐了一下，他猛地吸气，然后剧烈地咳嗽起来。
迷蒙的视野慢慢变得清晰，他皱着眉头，分辨出自己正被一群举着火把的人围在中间。自己仍然身处那个漆黑的魔法阵里，手腕上和浑身火烧火燎的疼痛，似乎因为把自己浇得透湿的冰凉海水而稍有缓解。
莱伊亚尔慢慢抬起眼睛，从湿淋淋地贴在脸颊上的苍银色发丝后面，望向面前这个饶有兴趣地打量着他的男人——
鬃毛一般银白色的长发，血一般鲜红的双眼，高大壮硕的身躯，脸上、胳膊上随处可见的图腾纹身，以及野兽一般凌厉而高昂的气势。
注视着这个人，他觉得自己仿若注视着一匹银色的狼一般。
这个人——就是海盗“墨莲”的首领，那个传说中成功由人类“转生”成高等恶魔，如鬼神一般强大的男人。
似乎察觉到他的惊讶，银发男人的脸上露出一个戏谑的笑，挥手让周围的人离开。
路纳特也在其中，他犹豫地看了莱伊亚尔一眼，随即转身离开，跳上了其他的船只。渔船上很快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男人弯下腰凑近了他一些，动作粗鲁地捏住他的脸颊，迫使他抬起头来对着自己。
和战士般的壮硕体魄相对，这个人的外貌其实相当的年轻，看起来也就是二十多岁的样子。
然而这个人说出的第一句话，却大大出乎莱伊亚尔的意料。
“你就是西莉雅的儿子吗？”
他曾经设想过这个人想见自己的理由，无非是想要利用自己的力量、或者希望自己提供阿瑞迪恩的情报。
然而，从这个男人口中听到的第一句话，却是自己的母亲——圣女西莉雅·格拉迪亚斯的名字。
“你不用这么吃惊，我和西莉雅还有你的父亲，都是旧识哪。”
他凑得很近，几乎要碰到莱伊亚尔的鼻尖，左右端详了一阵之后，他低声笑道，
“真的很像。你和她，就像是一个模子里抠出来的，你知道吗？”
莱伊亚尔没有理会他，用力地挣扎了一下，男人也就放开了手，直起身，双手抱臂。
“抱歉啊，下手这么粗鲁。可不做到这个地步，你也不会老老实实地来这里见我。”
莱伊亚尔冷冷地看着他，
“……你跟我母亲有什么关系，到底有什么目的？”
银发男人看着他，摸了摸下巴，又露出了那个戏谑而残忍的笑，
“……西莉雅绝不会露出这样的神情。这个眼神，是从那个男人那里得来的吧？”
“……你到底想要什么？”
“真是性急，这倒是和西莉雅很相似。”
男人有点扫兴地摊开手，
“好吧——被黑缚咒关了五个小时，还能保持反抗的意识，对人类而言，你已经够顽固的了。作为奖赏，就把我的野心告诉你吧。”
“……”
“你不用那么戒备。首先告诉你，我对降魔战争的结果没有兴趣。放心了吧？
“我已经拥有了无限的生命，和比任何人都强大的力量。现在这个世界里，已经没有值得我追寻的东西。所以，我唯一的向往——”
银发的男人站直了身子，举起健壮的手臂，指向一片黑暗的大海深处。
“——是到精灵大气外面的新天地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