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周前——
上一次敌方进犯以来，已经过了三周的时间。
这期间什么都没有发生，安静得可怕。
但是没有人敢掉以轻心，普利亚托和莱伊亚尔安排的训练甚至一天比一天更加严格。
没有人抱怨。因为他们都知道，这一切的安宁，都只是暴风雨前的宁静。
覆盖整片诺亚兰德大陆的探测器发回的数据证明，暗气息的浓度还在不断地升高。
——他们的敌人并没有消失，而只是暂时停下了动作。
等到它们重新发出进攻的时刻，就必然是一场远远比以往更残酷、更危险的战斗。
托利斯坦开始整晚地做噩梦，梦到基地被一个不断怪笑的巨大黑章鱼拖下地底，然后同伴们一个接一个地被卷进大章鱼嘴里吞掉，轮到他自己时，才嗷地惨叫一声惊醒。
再这样下去，只怕在敌人出现之前就要因睡眠不足而挂掉啊。
他看着镜子里硕大的熊猫眼叹气道。
自家老爸晚归的频率越来越高，和加瑞斯开玩笑的频率成反比。连平时一贯冷静淡泊的莱伊亚尔，眉间也一天天变得更加阴云密布。他比以往还要行色匆匆，似乎不敢在战斗准备以外的事情上浪费任何时间一样。
上次那件事之后，乍看之下大哥和莱伊的关系并没有怎么变化。
他们还是不怎么说话，大部分时候都各干各的，只是莱伊亚尔不再总把“你离开吧”这句话挂在嘴边了。还有就是，在莱伊亚尔难得出现在食堂的时候，总能看见大哥默不作声地坐在他对面。
尽管只是这样而已，托利斯坦还是注意到，大哥在身边的时候——即使只是一言不发地站在那里——莱伊亚尔就能保持住平日那种安定而镇静的态度。似乎这个人的存在，就给了他莫大的支持一般。
坐立不安了一个星期之后，托利斯坦终于忍无可忍地跑到图书馆，在莱伊亚尔面前坐了下来。
“莱伊，让我帮你做点什么吧。”
莱伊亚尔抬起头，从银边眼镜后面看了他几秒，然后说道，
“……简单的数据整理，很枯燥的。”
“没关系。”
开始做那些干巴巴的数据计算和填空之后，他心里的焦躁才稍微平复了一点。
VFA的同伴们似乎也和他差不多，毫无营养地嬉闹的时候越来越少了，所有人都像是绷紧了一根弦。
身为副队长的露凡蒂斯不再动不动向队长提出异议，反而带头配合着莱伊亚尔的训练。埃德米斯虽然表情还是懒懒的，但老老实实地被自己的搭档拽着天天训练加餐（偶尔也会把托利斯坦拖去垫背）。
塞米利安这个捣蛋专家最近鬼点子少了很多，比以往更加粘着弟弟，几乎一刻也不让诺瓦尔离开自己的视线，甚至破天荒地跟着弟弟去图书馆坐着。他也不看书，要么打游戏要么趴在投影窗前看风景，不然就往弟弟腿上一躺打起瞌睡。诺瓦尔自然明白哥哥的心情，无论塞米利安说什么，他都温和地笑着说好，比任何时候都更宠着自己这个长不大的哥哥。
大块头布鲁特本来就是修行狂热爱好者，这下更有了进一步锻炼肌肉的理由，天天一大清早就光着膀子砸石头劈木桩，热血指数有增无减。歌兰娜雪乍看还是那副游魂般整天发呆的模样，可是模拟战的时候没有再放过搭档的鸽子。
艾琳和尼米亚这对搭档倒还是老样子。只不过艾琳每隔几天就会给住在偏僻小山村的弟弟和父母写信，并且每星期都会一点点把专门提供给VFA队员的营养品和生活用品往家里寄。尼米亚似乎对此非常的焦躁，嘴上抱怨着“你别像分遗物似的好不好”，还是死活要跟着帮忙。因为从阿瑞迪恩寄出任何东西都需要先经过检查和登记，有那么一次，托利斯坦看到他趁艾琳在一边填包裹登记表的时候，把自家寄来的高级点心之类的东西偷偷塞进艾琳的包裹，然后若无其事地把箱子拿去给莱伊亚尔检查签字，又手脚极快地封上。注意到目睹了全过程的托利斯坦似笑非笑的眼神，尼米亚立刻换上凶煞的神色，呲牙咧嘴地比划着不许说出去不然我掐死你灭口之类的，害得托利斯坦在一边憋笑到内伤。
不过，其实这个“骑士”家族的大少爷最大的进步还不是这个：他最近竟然不再跟那个黑道家族的少东家塞拉兹掐架了。
当然，对方最近格外老实是主要原因。
这个黑道家族“琉火之弩”的正统继承者——塞拉兹•绯尼安诺，和埃德米斯同岁，都是刚刚成年。他喜欢整天穿着擅自绣了凤凰的“特攻制服”，顶着染了几缕金色的红毛招摇过市，金色的眼睛在必要时也可以瞪出几分凶光，算是在外型上做足了功课。
他和搭档两人比托利斯坦早来基地一年左右，候补了半年就双双成为VFA的正式队员（据说刚入队的时候他还因为不服管被露缇打趴下过）。
刚见他的时候托利斯坦真被他吓得不轻，可是在一起时间长了，才知道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往好了说这个人是“率真可爱”，如果说得不客气一点……只好说他“有点脑残”。
比方说，看看他跟小他两岁的尼米亚结下梁子的理由吧。
不到一年以前，尼米亚托家里人帮忙，好不容易送来了他很中意的一幅画——题目是“格兰蒂亚的清晨”，据说是大魔法时代某著名画家的力作。画面上是古王都白色城堡的远景，背景是清澈的蓝白色，衬以纯白蓬松的云朵，令人神往。他把画挂在公共休息室里，看到的人都说喜欢，就连莱伊经过这幅画的时候，都定睛看了一会。
可是塞拉兹从外面回来，瞟了墙上的画一眼，嘀咕了一句“谁画的，天上怎么连太阳都没有？”，就掏出红笔在蓝天上画了一个扭曲的圆圈，四周还弯弯曲曲的添了许多代表光芒的“触角”。
尼米亚看见了，差点没一口气背过去。
之后可想而知，两人一有机会就在模拟战里互殴，一个骂对方是“粗野的乡下人”，一个回敬对方是“臭讲究的大少爷”。
（……托利斯坦现在细想起来，这件事他也许更同情尼米亚一些。）
和VFA中的大多数人一样，塞拉兹也背负着沉重的过去。
提到“琉火之弩”，连托利斯坦都知道是诺亚兰德大陆屈指可数的黑道集团，以箭头燃烧着火焰的弓箭为标志。他们不仅在那些较大的自治洲（*相当于国家），更在那些一般财团难以涉入的、自然条件相当险恶的零散小自治体中都有势力。虽说是黑道，其实也是以他们的方式管理和庇护着那些零碎的小城市和村落。尤其是塞拉兹的父亲接手之后，“琉火之弩”在这样的小城镇和村落中就像是保护神一样的存在，不但帮人们击退零散的恶魔，还会做些开学校，修公路之类的善事。
也因为如此，“琉火之弩”在一般人看来，与其说是黑社会，其实和大陆三大财团（尼米亚的老家“施维亚（骑士）”财团是其中之一）的印象更为接近，而且比他们更加亲民（当然，在整片诺亚兰德大陆，民间最强大的武装组织无疑还是冒险家协会）。
但是，优秀得几乎有些离经叛道的这个黑道家族，三年前忽然溃散成一盘散沙。
塞拉兹本人曽对VFA的几个人提起过“琉火之弩”忽然衰落的理由——大概是说，三年前左右大批的恶魔袭击了他们的一个重要集会，杀死了组织里绝大多数的主要骨干，塞拉兹的父母也葬身于那次事件。指挥系统一乱，底下的派系斗争就明目张胆起来，从内部渐渐瓦解，从此一蹶不振。
所以，塞拉兹离开“琉火之弩”的大本营——威尼菲拉自治州，带着搭档来到阿瑞迪恩，就是为了消灭更多的恶魔，给父母和弟兄们报仇。
虽然丢下“琉火之弩”偷偷跑路，他的行踪还是很快就被找到了。可想而知，叫他回去主持大局重振组织的信几乎每礼拜都要来几封，刚开始他还叫自己的搭档给回信，后来就干脆不理睬了。
幸而这些过去并没有改变他单纯开朗的个性。他讲义气，易受感动，生气也是雷声大雨点小，所以托利斯坦还是挺喜欢这个家伙的，叫他都是用昵称“赛斯”。
可是最近，这家伙大大咧咧的笑容难得见了。他不再跟大家乱闹，也不跟尼米亚吵架了，整天皱着眉头，原本就显凶恶的金色眼睛更是不明意义地杀气滚滚。
托利斯坦暗中奇怪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就连和他互为“肌肉好友”的大块头布鲁特，也愣头愣脑地问过他难道要放弃武斗家之路了么——
可是，塞拉兹的搭档竟然无动于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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塞拉兹的搭档名叫梅多卡斯（昵称是“梅德”，塞拉兹却一直喊他“梅亚”——不过也只有他敢这么叫），有一头纯黑的短发，和一双非常稀有的乌黑眼睛，皮肤白得透明，却并没有丝毫的病弱感，似乎只是生来如此。他和塞拉兹同岁，比他稍微矮一点，体型则比他更加瘦削灵活。
据说他被“琉火之弩”的前任当家——塞拉兹的父亲收养，从小就一路追随他的少主。在塞拉兹决定前往阿瑞迪恩之后，梅多卡斯也理所当然般地和他一起来到了这里。
大家对他的了解，除了极端爱吃辣之外，就是那万年不变的笑容了。
这张笑脸并不难看——不如说相当的干净好看——但因为他任何时候都是这幅表情，而早就失去了笑容的意义，变得像一张面具一样，让人无从猜测他到底在想些什么。
据埃德米斯说，这两个人刚来的时候是不跟别人讲话的，只有他们两个天天在一起，真的是形影不离。
梅多卡斯笑眯眯地为自己的搭档料理所有事情，就连制服的领带都由他给系。训练时，塞拉兹发挥极其不稳定，好的时候甚至能拼得过术士中攻击力最强的露缇，但糟糕的时候……连物理攻击力无限等于零的托利斯坦都打不过。于是者，塞拉兹被逮住训话补课成了家常便饭。梅多卡斯虽然成绩一直惊人的优秀，却总是笑容满满地陪着他被训。
到了战场上，两个人的默契就充分显示出来：塞拉兹是火属性，是那种典型的卯足了劲向前冲的突击前锋。梅多卡斯虽然是地属性，但和擅长广范围坚守的结界师艾琳，或者擅长在近身攻击中提供最强防御的埃德米斯都不一样，他最擅长在中长距离使用地魔法进行攻击*。只要由他来控制对敌节奏，拉住塞拉兹的“缰绳”，两个人的行动就会变得非常有效率，有时的表现甚至不逊于攻击力No.1的露缇和攻守兼备的埃德这对黄金组合。
*将地魔法运用于攻击而不是防御上——据说在术士，甚至在精灵使中也非常少见。
一起出击了几次之后，本性开朗的塞拉兹渐渐和大家玩到了一起。
只有梅多卡斯却还是老样子，用一个“谜”字就能概括。
他不排斥塞拉兹和别人在一起，仍然像个影子一样一直跟着，整日笑容满面地喝着那道恐怕只有他会点的鲜红辣椒汤，无微不至地照顾他的少主兼搭档，训练学习也不耽误，战场上更是甚少有任何失手——让人无可挑剔。
但是和他接触就知道，除非绝对必要，他不说关于自己的任何事。他的过去，想法，打算，一概不提。
有一回，托利斯坦问起一些基地的事情，他一直微笑着予以回答，直到托利斯坦无心说了一句“你和赛斯从小就在一起，肯定彼此像亲兄弟一样了吧？”梅多卡斯忽然保持着微笑的神情不再说话了。被那双纯黑的眼睛盯着，托利斯坦觉得汗毛倒竖，没来由有种想疯狂跑远的冲动。
从那之后，他就再没敢找他闲聊过。
如果说塞拉兹像头狮子（还是有点笨头笨脑的那种），梅多卡斯则是一头狡黠的猎豹。他无比清楚自己想要的东西，而你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他的猎物。
因为多少有点在意这个人，托利斯坦有机会就会悄悄留神他的行动，所以最近注意到了有点奇怪的一件事。
他似乎有意无意地回避着伊利亚德。
最开始注意到这件事，是有一次塞拉兹不知天高地厚地跑来找大哥挑战（当然被无视），梅多卡斯竟然笑眯眯地站在远处看而没有过来。之后VFA在比较窄小的会议室里开会，大哥最后一个到，原本梅多卡斯站在门附近，见大哥来了就开始往远处移动，一直移到房间里离伊利亚德最远的地方，被塞拉兹招呼也不肯回去。
他奇怪的表现是不是真的和大哥有关，托利斯坦还不敢确定。只是一直觉得这个人有那么一点可怕。
就算是向来擅长看穿别人想法的埃德米斯，也在有一次和笑脸盈盈的梅多卡斯对视了1分钟之后，打了个哈欠表示投降：
“你真让人不明白。”
到了最近，这么想的人似乎又增加了一个。
有一次，托利斯坦注意到塞拉兹正死皱着眉头盯着什么看，脸色非常可怕。
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却意外地看到梅多卡斯正在操作通讯终端的侧影。
梅多卡斯很快注意到了塞拉兹的视线，笑眯眯地回过头看他，塞拉兹就不知为何有些恼火地转头走开了。
梅多卡斯笑着看了托利斯坦一眼，立刻跟在搭档的身后，脸色丝毫没有变化。
这两个人闹别扭了？托利斯坦模模糊糊地想着。不过那时的他没有顾及这两个人的余裕，也就没有多想。
因为，他终于要有自己的搭档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