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丝诡异的提琴变音撕破了整曲舞曲,尖锐地像是利刃,舞厅里的人都皱着眉往二楼的乐队看看。在学生会高标准的乐队里,这样的错误本不该出来。
路明非看到零把提琴放在自己座椅上,站了起来。
她穿着一身银色嵌水晶的礼服,皮肤白的仿佛透明,从二楼一步步地走下阶梯,淡金色的头发随着她的脚步一起一落。
舞蹈仍在继续,所有人都在注意着这个娇小的女孩。音乐也仍在继续,训练有素的第二小提琴接替了零的位置。
“啪!”
一双银色的高跟鞋被放在大理石地面上,水钻折射出耀眼的光辉,像是童话里的水晶鞋。零脱下脚下的黑色皮鞋,踩进高跟鞋里。她原本娇小的身材在高跟鞋的衬托下忽然挺拔起来,收紧的小腹和挺起的胸膛让她看起来婀娜多姿,是个令人惊艳的女孩了,只是如同冰封的脸上依然面无表情。
她在舞池边缓缓地高举手臂,抬起一条腿,停住。那是个经典的芭蕾动作,仿佛天鹅的死去。美得让人心颤。
她起舞,标准的探戈,刚劲有力。她旋转着切入了舞圈,如同鲨鳍破开水面,直指路明非和芬格尔所在的圆心。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为她闪开一条路,那如同女王一般的气势顷刻间压倒了所有人,没人能抗拒她的到来。
“来了啊……”路明非在心里轻声说。
“真是遗憾……”芬格尔看着零叹气,“我身高跟这只妹子搭不了对。就当我还你可乐的人情了。”
他把路明非往零的方向推去,而自己也旋转着,以刚劲有力的舞蹈,往反方向切出了人群。
路明非原本轻柔的舞步一顿。他一只脚支住地面,以小跳起来的姿势转身,低头,伸手。身体旋转的惯性消失后他的手刚好对着零的方向。
舞曲雄赳赳地迈入高潮段落。
笑声和惊叹声都消失了。
所有人都有些愕然。这个不起眼的男生竟然在一个动作间就完成了从女步到男步的转换。
零带来的压迫感消失了。从她的手搭上路明非的那一瞬间,她的气势似乎是被路明非全盘接收了。
所有人都在这一刻屏住呼吸。似乎真正华丽的舞蹈,这才开始。
……
可让人遗憾的是,路明非的舞步看起来却很普通,远没有零或是芬格尔那般的魄力。
所有人都奇怪着。以他这平平无奇的水准,凭什么能接下零那如同女王莅临般的气势。
慵懒。
看路明非看着看着,所有人心里不约而同地都出现了这个词。
慵懒的表情,慵懒的舞步。无论他身前的零动作如何悠扬,如何激越,他都只是淡淡地看着。
像是他在自家院子开了个舞会,也混在宾客里面,在和宾客们一起跳舞。
不为表现什么,只是他闲得无聊。
但没人会试图怀疑他。因为他才是舞会的主人。
但这份慵懒感本该属于凯撒,怎么会出现在一个初次见到的新生身上?所有人都在想。
“你什么时候加入学生会了?”路明非问。
“学生会自由一些。”零回答。
“喜欢跳舞么?”
“不是所有的都喜欢。”
“很喜欢探戈吧?”
“嗯。”
“绝大部分的舞蹈在跳舞的时候都要面带微笑。而跳探戈的时候却不能笑,表情要严肃。”路明非轻笑,“所以很适合你。”
“你知道还笑……”
“探戈作为现代上流社会的标志性舞蹈,国际性的舞种。可它却源起于17世纪南美洲的黑人贸易。”
“我知道。”
“出身于黑暗。却在机缘巧合之下得到了全世界的认可。很厉害吧?”
零没有说话。
“19世纪,大量的欧洲人和非洲移民涌入阿根廷,很多人因无处投靠而滞留在港口城市布宜诺斯艾利斯,于是码头附近、酒吧就是他们纵情声色,借酒消愁的地方。欧洲,非洲,南美洲三个地区的舞蹈在这里融合。这是探戈的黄金时期。”
“……为什么像这样大杂烩一般的自土著源起的舞蹈能成为如今上流社会的标志呢?”路明非问。
“是因为它原本就优秀。”
“是因为……欲望啊。”路明非轻声说。
零面无表情的脸上掠过一丝惊疑。
“探戈出身卑微,起初只是在港口破败的仓库,酒馆甚至妓院里表演,观众是出卖苦力的下等人。所以为当时的上流社会所不齿……”路明非继续说,“华贵的人们在欢笙夜舞,醉生梦死,他们什么都不缺,什么都不需要。而更多的穷人却在为了不被饿死而拼命地干着活。理所当然,又无可奈何,所以他们的舞蹈就有着上流社会不曾拥有的东西……那就是欲望。对金钱,对爱情,对自由的欲望。那是富足之人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的。”
“你想说什么?”零问。
“我想说。”路明非又笑了起来,“我希望你有一天也能够明白‘欲望’的意思。”
零没有说话了。
乐声低沉。其他的乐器不知何时都已经停下了,唯有一串大提琴的弦音像是轻烟一般在舞池上弥漫。
终曲的余音中,别的女孩都静止下来,零却没有,她以手指按住路明非的掌心开始了旋转,裙摆飞扬,鞋上旋起银光,鞋跟敲打地面的声音组成有节奏的快板。一瞬间所有的光都聚集在她身上了。
娇小的美丽身影,一份难以言喻的凄美之意,像是柴可夫斯基笔下的天鹅之死,又像是巫山神女在高唐云散天下的绝唱。
3600度的旋转。
零从路明非的手上索取力量,以他作为旋转的支撑,一圈银色像是水浪一般地向外洒开,光影破碎。
掌声,有力的掌声。高台上的凯撒鼓起掌来。所有人都跟着鼓掌。掌声像是一片暴风雨,银色的天鹅在暴风雨里高傲到了极致。
路明非神色淡淡地,看着零纤细的身影在他眼前旋转,散开的裙摆如同孔雀的尾羽。
他猛地伸手,抓住了零纤小的手掌。那是舞蹈的最后一瞬,零完成了3600度的旋转。
“辛苦你了啊。”路明非轻声说。
零面对着路明非缓缓地蹲下行礼,她散开的舞裙收拢起来贴着腿,像是盛开的花重新合拢为花蕾。
“我喜欢跳舞,所以没事。”零说。
路明非也微微躬着身行礼。
零站起来,到舞池边换回那双黑色的皮鞋,把银色高跟鞋放回鞋套里,再放进黑色的手提箱,从服务员手里接过一件深红色的风衣披上,没有和任何人打招呼,直接从前门出去了。她来的时候刀锋般锐利,去的时候平淡至极。
路明非看着零从前门出去了。
“……我是说,现在开始,要辛苦你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