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末秋初的季节,头顶上焦躁的蝉鸣声,逐渐消散在日渐冰冷的空气中。
经历了数次连绵不绝的阴雨之后,清晨的林间也弥漫起了淡淡的雾,潮湿粘腻的浑浊雾气让人感到挥之不去的阴冷,就连脚下铺满了落叶的石头地面散发出一股浓郁的腐败气味。
不久前在这座城市的郊外,还到处都可以听见喧闹的虫鸣鸟叫,可是没多久,在仿佛一夜间枯黄了的林木的寒风吹拂下,最终这一切,就只剩下了被浑浊的白色雾气,所包裹着的一片冰冷而落寞的空虚寂静。
若是换做在遥远的大陆北方,现在恐怕已经降下了第一场雪。
在圣都埃尔维柯里,永远看不见那么大的雪,四季永远不分明,等到大家都以为秋天将要过去的时候,来年的春天便不知道从何时又开始了,所谓的冬天仅仅是存在于人们,对于那天空中满布阴云的几个星期的模糊记忆。
很多年前,当曾经在一起共同玩耍的少年在彼此聊天的时候,天真烂漫的他们便开始憧憬着自己充满了梦想的未来,今后若是再回忆起那段时光,那一定会是让人从心底感受到温暖的记忆。
“亚伦,你长大以后想要干什么?”菲林突然开口。
“我想当冒险猎人。”对面的少年毫不犹豫地回答,双瞳中流露出清澈的眼神。
皮肤苍白的孱弱少年抬起头,头顶上是连绵不断的婆娑树冠,久违的阳光从树冠绿叶间的缝隙里投射下来,被雾气阻挡,涣散成眼前这片阴冷的模糊白光。
这些天来,天气一天比一天更凉,有时候,早晨起来会看到窗户上凝成了一层薄薄的霜。
即便因为体质单薄的关系,菲林从很小就经常生病,就算难得有机会走出自己房间,没多久也会因为体力不支的缘故而变得气喘吁吁。圣都潮湿的秋冬季节对于他来说是如此的危险,以前每当这个时候甚至连出门都不可能,但是,就算身体上有着难以根治的病痛,却并不能妨碍少年有着属于自己的梦想。
“如果你能当上冒险猎人的话,那我就开一家冒险者公会,以后你就可以到我的公会里接任务了。”看着经常坐在自己房间的窗台上痴痴地仰望着天空的亚伦,菲林不知道为什么觉得特别羡慕对方,毕竟不用像自己这样天天被一堆药罐子环绕的他,可以在长大以后自己选择喜欢的生活方式。
在菲林看来,很多时候都如此耀眼的他,能够拥有着属于自己的梦想,实在是一件很幸福地事情。而长卧病床的他却像是迟暮的老人一般,每日计算着自己还能够多活多少日子,而不知从何时开始,看着因为被铅色云层所阻挡而逐渐暗淡的阳光,也学会了日复一日地悲春感秋。
菲林与亚伦的第一次见面是在两年以前。
那个时候,亚伦因为不小心从树上掉下来而摔伤了手臂,而菲林也因为前几个星期的病情突然恶化,而被主治医生和护士门送到加护病房。
经历了一连串让人很不舒服的治疗过程,最终菲林还是靠着一些副作用极大的药物保住了性命。
就在菲林因为药物的副作用而感到难受的时候,趁着护士门不注意从病房里偷偷跑出来的亚伦,居然就这样偷偷躲到了自己的病床下面。
老实说,那个时候菲林真的吓了一跳,他从来没见过有哪个有钱人家的贵族少年像他一样调皮捣蛋的。
后来亚伦在医院养伤期间,也时不时地会跑到菲林的病房里面来玩,因为菲林的母亲是联邦国内首屈一指的大富豪的女儿,所以他所住的病房既安静又宽敞,根本不用担心会被人追到这里来。
虽然菲林一开始觉得这个受了伤还没事乱跑的少年真的很烦人,但是到了后来,或许是因为被亚伦的那种天真开朗的个性所吸引,渐渐地菲林也会将自己床边上果篮里吃不完的水果分给对方,无聊的时候听亚伦说着他最喜欢的冒险猎人的故事。
而亚伦那天性一般能够与人亲近的性格,也让他很容易就很那些原本陌生的人们说上话。
正是因为有亚伦的陪伴,菲林才逐渐打起精神,一天天度过了那段艰难的时光。
“真好啊!”菲林羡慕地说道。
“为什么?”亚伦反问,坐在窗户边咬着一个苹果。
他的脸上挂着这个年纪的少年,所特有的那种无忧无虑的表情。
“因为你不用像我一样,生下来就身体不好,每天最多就只能够在自家的院子里活动。”坐在轮椅上的菲林低头看着自己手背上一条条突出来的青筋,青涩单纯的脸上带着同龄的孩子之中很少见到的忧愁。
“没关系啦,你的病一定会好的。”吃完手中的苹果,亚伦走过来安慰道。
他并不知道,实际上因为某种未知的原因,菲林的身体几乎对外界的任何疾病都没有太大的抵抗力,对他而言即便是小小的伤风感冒都能够轻易地夺走他的生命,但是以目前联邦的医疗技术也拿这种罕见的情况没有任何办法,如今所能做的,就只能够依靠长期使用会产生副作用的药物来延长他的生命。
虽然他以前也从医生那里听说过,以菲林现在的身体情况,估计会很难活过二十岁。
但是,亚伦从来都不相信那些所谓的预测。
明明命运就是掌握在自己的手里,不试试看的话怎么会知道自己做不到呢。
于是,亚伦一直都是持之不懈地在一旁为菲林打气。
“无论有什么困难,只要坚持下去就一定能够克服,虽然以目前联邦先进的医疗技术,但是再过十年,说不定到时候就找到治你身上病的办法了,所以在那之前你绝对不能够放弃。”
此时,亚伦的肩膀上站着一只正在吃松果的小松鼠,当他在菲林的轮椅前蹲下身时,小松鼠也随即跳到了菲林的手掌上。
“嗯,为了你的梦想,我也应该努力呢。”少年浅浅地笑着,小松鼠聚精会神地咬着那颗坚硬的松果,在他手掌上摇晃着毛茸茸的大尾巴,那可爱地样子让菲林忍不住抚摸了半天。
就算有一天我不在了,我也希望你能够继续走下去。菲林看着个子比他高半个头,喜欢小动物,也同样被小动物喜欢着的亚伦,心想道。
那一刻,他们都以为,这样的时光会一直存在。
但是,这并不是一个童话故事。
再怎么美好的故事,也会有完结的那一天。
很多年后,同样是一个阴云密布的秋天,长大了的菲林参加了亚伦母亲的葬礼。
菲林记得在医院里,他见到的亚伦的母亲是一个看起来十分温柔漂亮的女性,有着一头好看的淡金色长发,说话的时候会不由自主地露出微笑。
所以在他的印象里,亚伦的母亲一直都是很亲切地笑着的样子,那个样子至今从未改变过。
可是,葬礼的这天,那位让菲林一直以来都喜欢着的亚伦的母亲,却变成了眼前这一口漆黑冰冷的棺材。
棺材的周围站了很多人,一排联邦的士兵列队对着天空开枪,身穿黑色礼服的大人们一个接一个地上前,在周围其他人的注视下,将手里那一束白色的唐菖蒲花放在亚伦母亲的棺材上。亚伦只是低着头冷冷地注视着这一切,丝毫不在乎其他人脸上冷漠的表情。
坐在轮椅上的菲林只能立在人群的一旁,默默地看着这一切,却不知道这个时候该说什么好。
天边的夕阳将所有人的影子拉长,勾勒出无数交错着的模糊线条来。一阵阵的秋风吹过,墓园那满地逐渐发黄的草地,像是茫茫大海中的波浪一般微微摇摆着,呼呼的风声就如通缓慢划过空气的叹息声一般沉重。
亚伦的父亲板着一张脸站在人群的一边,胸前的白话随风飘荡,从头到尾,菲林都没有看见那个男人露出任何其他的表情,似乎眼前发生的事情都跟他没有丝毫的关系一般,一直都保持着一种无动于衷的冷漠。
一个人究竟要冷漠到什么程度,才会有这样的表情?
菲林不知道这个问题的回答,但是不知为何,当他看着那个男人的双眼时,总觉得其实表面上的这一切,都只不过是一种故意掩饰的伪装。
或许,这样的想法,仅仅是他本人的错觉罢了。
即便是男人在葬礼中途突然离场的时候,他心中的这种奇怪的想法也丝毫没有改变。
当参加葬礼的人群最终散去,最终留在那的就只有站在原地的亚伦一个人孤独的身影,看着这样的一幕,菲林虽然脸上并没有什么表情,但是在他的内心深处,那些悲怆的情绪却像是崩溃的河堤一般无可抑制地喷涌而出。
“亚伦……”
“我不需要同情。”亚伦突然说出这样的话来,让菲林刚准备说出口的话又硬生生咽了下去。
“对不起……”
菲林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
“你知道吗?其实,我一直想要离开这座城市。”背对着逐渐黯淡的血红色夕阳,亚伦的沙哑的声音中透着一股浓浓的,化不开的哀伤。
他的双眼宛如世间最深沉的夜,黑暗中只剩下一片空洞的死寂。
那个会看着天空发呆好长时间的少年,那个仿佛不知道忧愁为何事的少年,那个让自己一直以来都十分羡慕,有着自己伟大梦想的少年,不知道从何时开始,在时光的流逝中变得面目全非。
独自一个人站在母亲墓碑前的少年,他的背影竟然是如此的单薄与无助,周围的那些原本能够伸手帮助他的人,如今却没有一个愿意伸出手来。
金黄色的落叶被风吹起,曾经那个满脸天真无邪的少年回过头,露出过于勉强的笑容。
“所以,对不起,我要走了。”依旧是记忆中的那个样子,亚伦的眼睛半垂着,笑的时候一下子眯起来,闪着湿漉漉的亮光。
那一刻,菲林终于明白,当初他所熟知的那个少年已经再也可不能回来了,不知从何时开始,曾经相识相伴的两个人都已渐行渐远,而他,已经再也无法触及到亚伦所在的地方了。
虽然天空一如当初那般蔚蓝,但是,如今的一切都早已物是人非。
对于他来说,无论是同情,还是怜悯,这些都不需要。
即使孤单,即使无助。
但是……
经历苦难之后,总有一天……
他也会在苦难之中日渐成长,会变成坚强的男子汉……
即便少年接下来将要踏上的,将会是一条充满了悲伤,却无法回头的不归路……但是,接下来无论发生什么都再也无法阻止他前进的脚步,因为那唯一的牵绊,也已经随着泥土,被掩埋在了幽深黑暗的地底。
身心疲惫的菲林抬头望着夜幕降临的天空。
暮色像滴入水中的墨水般,迅速地扩散开来,拉了拉外套的衣领,天气真的变冷了。
“没关系,我们约定好了。等到梦想实现的那一天,到那时,我们还会再见面……”
我发誓。
总有一天,我们还会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