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多小时后,飞行艇的走廊上。
小队里的其他成员都纷纷回到了各自的房间,只有一直走在最后面的亚伦突然叫住了走在前面的特蕾西,其实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但是总觉得之前她在房间里的表现有点怪怪地,不自然的神情还有对克莱因说的那一番话都是,就连大家都离开了之后,她的表情也都很僵硬。
显然是意识到了什么,于是,心中那莫名的不安驱使着他开了口。
“那个……特蕾西你没事吧?”想到这很可能就是唯一能够和特蕾西好好交谈一下的时机,亚伦思索了一会儿,最后还是决定开口问道。
愣了一下,特蕾西像是猛然回过神,露出看起来十分不自然的笑容,几秒的寂静之后,她的声音传到了自己的耳中,“亚伦,我没事,只是感觉到有点累,想回自己房间好好休息一下。”
她现在的样子看上去的确很疲惫,但是却不是那种身体上的疲惫,而是眼神变得没有什么神采,让人感觉到她刚刚是在想着什么事情,然后突然间被刚才亚伦的问话所打断。
“没事?你确信吗?”还是觉得有些不放心的亚伦再次追问道,语气中带着明显的担忧,那低垂着的眼神看起来不禁让人感到有些心痛。
四年前在凡尔登的那场惨痛的经历,在亚伦心中留下了至今也无法完全弥补的巨大缺憾,所以,他不想这样的事情再在自己的同伴身上发生。
因为……悲伤一旦蔓延开来,便再也无法抑制。
“嗯,我没事的,等睡一觉,明天早上起来又会像平时那样超有精神的。”拍了拍脸颊勉强打起了精神,一下子恢复了平时那个凡事都表现得很随意样子,眼神中依旧带着那魔族特有的邪气,特蕾西看着亚伦的双眼,笑道:“倒是你,作为队长平时要担心很多事情,一定要注意不要劳累过度了。虽然你上次输给了那个讨人厌的扑克脸,但是作为第一次当队长,能够有这样的表现你已经做得很不错了。我很看好你的,所以接下来一定要加油哦,要好好打起精神来,千万不要因为这点小事就灰心了。”
“当然,因为我是阿尔法小队的队长啊。”亚伦想要露出会心的笑容,不知为何却笑得很勉强,这一点特蕾西也注意到了,只是没有当着他的面故意点破罢了。
“还有什么要问的吗?”特蕾西歪过头,眯起那双浅紫色的眼镜。
想了一会儿,找不到任何可以与对方交流的话题,亚伦便随口说道:“其实也没什么,我就是想问一下关于这次任务的事情,刚才克莱因所提到的那些具体细节,你应该全部都明白了吧?”
“嗯,当然,他说得那么清楚,我没有理由听不明白的。”
“明白就好,那……没事了,你还是早点回去休息吧。”亚伦有点支支吾吾地说道,视线偏到一边,没有去看特蕾西的眼神。
看来现在还不适合继续追问下去,最好,还是让她独自一个人好好安静一下吧。亚伦如此想道。
“如果还会感到悲伤的话,那就说出来吧,因为我们都是伙伴,所以这样的事情也该一起承受。”突然间停住脚步,亚伦的声音在被寂静包裹着的空气里扩散开来。
“嗯,我会的。”特蕾西应声,不由得哽咽起来。
“那,明天见喽!”向着亚伦挥了挥手,装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的特蕾西转过身去。
亚伦看着对方略显落寞,却让人不知要该如何是好的背影,随口应声道:“嗯,那我们明天见。”回过头,他已经不在那里了。
虽然他可能并不知道,但是亚伦那欲言又止的样子,还是被心细的女孩看在眼里。
背对着亚伦,在视线无法触及的地方,一滴眼泪顺着脸颊滑落,掉落在地面上。
直到走过走廊的拐角处时,特蕾西才不支地靠在墙壁上,放在额头上的手掌遮住了双眼,慢慢地滑坐在地上。
“亚伦,你还真是个温柔的人呢……”她的眼眶红红的,像是有沙子吹进了眼睛里,因为伤感而渐渐感到麻木冰冷的心脏,此刻像是被利刃刺中一般的疼,温热的暖流从伤口缓缓溢出。
在最悲伤的时候,能够有人来安慰自己。
这,也是种幸福吧?
□
人,最容易在什么时候,感觉到绝望呢?
是困守孤城,在饥寒交迫中不得不奋力战斗,却看不到任何救援时的残酷境地吗?
还是,在当面对如同潮水般袭来的敌人,目睹身边的伙伴一个个被杀掉,而自己却无路可退的时候?
亦或是,亲眼看着冰冷的刀刃没入身体,在痛苦中眼睁睁看着体内的鲜血流尽,想要活下去却什么也做不到,等待着死亡一步步向自己走来的最后一刻?
不,那些都不是。
最绝望的境地莫过于,被永恒而无尽的黑暗所包围。
在没有其他人,没有光,也没有声音,孤身一人在什么都不存在的混沌与虚无之中,渐渐丧失所有的感官,然后连最初那些想要喊叫,想要逃离的想法都统统消失不见,只剩下被深深的孤独与绝望所包裹着的灵魂。
这种无法用任何言语来形容的绝望,连所有事物中最能够激起人类恐惧感的死亡,在这面前都变成了一种遥不可及的奢望。
□
深夜,船头甲板。
连天空的星辰都仿佛被这墨汁一般的黑暗所掩盖,北国冰冷的风从耳边呼呼刮过,巨大的寒冷仿佛冻结了这个世界上的一切声音,仅仅留下这尖锐如同利刃划过一般的狂风的呼啸。在这个位置看不见下面地任何东西,一切都被无尽的黑夜所吞噬,茫茫仿佛没有边界的黑夜,总是会激起人们对于那未知黑暗的恐惧,即便这种恐惧没有任何存在的理由与必要。
不过,对于天生就感觉不到痛觉与恐惧的克莱因来说,黑夜其实并没有什么好可怕的,这种程度的黑暗反倒是像母亲的怀抱一样,让人不由得觉得安心与宁静。
黑夜,就如同他的名,只会在与光明相对的地方存在。
但是比起人心深处的黑暗,夜里的这点黑暗根本就不算什么。
若是说其他种族的残暴是种天性的话,那么毫无理由便能对自己的同类痛下杀手的人类,说不定才是这个世界上最黑暗最邪恶的生物。
“你觉得他们真的可靠吗?把这么重要的任务交给他们。”身边传来低沉的男性嗓音,饱经沧桑的面孔上带着岁月刻下来的众多皱纹,老兵霍克叼着烟斗靠在甲板栏杆上抽烟斗,燃烧的烟草一亮一灭,将那张带着冰冷与坚毅神情的面孔照亮。
平时克莱因每当心情不好的时候就会跑到飞行艇的甲板上吹夜风,好让自己的因为过于烦躁不安而发热的头脑冷静下来,而老烟枪的霍克也因为年轻时的某些经历,而特别喜欢在空旷无人的地方抽烟,这样一来比较不容易被其他人打搅,有时候也会像今天这样刚好碰见出来吹风的克莱因。
活到像他这个岁数的人,总会有些怎么也改不掉的习惯。
尽管两人在军队中的地位相差悬殊,但是平时克莱因也不怎么在乎这些,所以在大多数情况下普通的士兵也很容易和他说上话。而这位显然是经历过世事沧桑并且一路大风大浪过来地的老兵,有时也会跟年纪轻轻却才华横溢的克莱因聊些自己以前的经历。
“我相信那些年轻人,就好像我的部下都愿意相信我一样。”对于霍克的提问,因为吹夜风而顿时感到神清气爽的克莱因显得有些不以为然,只是看着眼前的一片黑暗兀自说道。
“别忘了,在我看来,你也很年轻。” 看着克莱因那张脸几乎完全隐没在黑暗之中,仅仅只露出立体轮廓边缘的脸,霍克深吸了口气仰头吐出一缕青烟,在空中弥漫的妖娆烟雾马上就被肆虐的狂风吹散,“你就像这茫茫黑夜一样,喜欢将自己真正的一面隐藏在黑暗之中,不让别人看见。但是,我这老头眼睛还没有瞎,所以我看得出来,你心底所暗藏的野心,即使比起联邦第一元帅俾斯麦来也不遑多让。”
其实这种感觉很早之前就存在了,每次克莱因对着无尽的黑暗思索的时候,霍克都能够感觉到在他心中,有着某种可以称之为邪念的意志在蠢蠢欲动,但是很快地又消失不见,就仿佛从来不都曾存在一般,尽管克莱因一直在刻意地压制自己心中的黑暗面,但是谁也不知道这种的情况究竟能够持续多久。
每当看到这个世界黑暗的一面时,向来愤世嫉俗的克莱因对这个世界的憎恶感就会增加一分,然后又会感慨自己对于这种现状的无能为力,却没有办法用自己的力量来改变这一切。
既然什么都做不了,那干脆就什么都不要做吧?
就这样把真实的自己隐藏起来,然后就此平淡地度过一生。
直到在找到自己人生的目的之前,克莱因都保持着这样的想法,这就是为什么当年他在军校上学时,总是将自己的能力刻意隐藏起来的原因。
微笑着闭上眼睛,克莱因嘴角轻哼,“就算事实真的如你所说的一样,那又如何?自古以来能者皆有野心,但是,真正能不被自己心中的野心蒙蔽了双眼,将自己完全置身世外看清楚那历史潮流的人又有多少呢?但凡是胆敢阻挡历史潮流的,最终也都不会有什么好下场。或许,我只是想冷眼旁观这时代变迁,偶尔做一点推动这股潮流的事情罢了。”
“不,这就已经是很可怕的野心了。”霍克心里暗暗吃惊,脸上却不露神色。
听到这句话,克莱因突然间笑了出来,自嘲似的笑声在这冰冷的夜里听得很清楚,就这样一直笑了好半天,然后他才缓缓开口道:“现在才知道,比起那个人而言,我所做的都不算什么啊!”
多年以前,就是那个人,让从小到大就不知失败为何物的他,平生第一次尝到了失败的感觉。
那种懊恼与愤恨交织的感觉,还有那个人在击败自己时所说的那句话,克莱因他这辈子都不可能会忘记。
虽然那只是盘棋,虽然那只是棋盘上黑与白的相互厮杀,但是,这却让克莱因亲眼见证了自己一直以来的自负,究竟是多么愚蠢的想法。两个人对战到后来,想赢的欲望几乎支配了他的头脑,但是即便难得地使出了全部的实力,最后的结果却依然没有任何的改变。
“因为找不到能够与自己匹敌的人,所以觉得这个世界很无聊?还是说,你,想要改变这一切?”坐在对面的少年一脸轻松地看着,因为陷入自身思维的死胡同而满头都是冷汗的克莱因,拿起属于自己的黑色棋子,温柔但是却丝毫不留情地下了制胜的一步。
至此,克莱因所持的白子全面崩溃,被黑子杀得毫无还手之力,整个过程对方都是一脸温文尔雅的笑,每一步棋都下得毫不费劲。
“不过,我觉得比起对手而言,你更需要的,是一个朋友。”站起身,眼前这个比自己小好几岁的少年弯下腰来对自己如此说道,略显稚嫩的童音听起来让人觉得很舒服,平静而温柔,很像是细腻柔软的丝绸从皮肤轻轻滑过的那种感觉。
少年的眼睑低垂着,一双宛如纯洁无暇的宝石一般美丽的翠绿色瞳孔,被修长而卷曲的睫毛轻轻覆盖,青涩却有着如同成年人一般的俊美的脸上,挂着这个年纪特有的那种没有丝毫杂质的纯真笑容,仿佛万年雪山上盛开的鲜艳花朵一般,幻觉似的少年在金色阳光的照耀下显得格外明亮,这一切都让克莱因觉得有些刺眼。
直到泪水模糊了视线,克莱因才感觉到自己眼中,因为感动而显得温暖的眼泪居然不可抑制地夺眶而出,“原来,我一直在等你。”
第一次,克莱因感到自己不再孤独,不再绝望。
这盘棋,胜负输赢早已经不重要。
因为……
他终于找到了,自己一生都在追寻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