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月后。
这已经是缇丽斯第二次住进紫薰馆了,她醒来的时候是下午三点,淡淡的薰衣草花香顺着敞开的窗口被风吹入室内,还带上了几分盛夏时节的燥热。
金色的阳光斜着映进来,照亮半张病床,缇丽斯静静地靠在床边,褐色的披肩长发舒展开散落在枕头上,半边脸庞藏在光线所无法触及的阴影中,那双琥珀色的眼睛望着窗外的蓝天和白云,沉默不语。
她的弟弟索林在一周以前出院了,他的伤势已经完全稳定下来,剩下的只需要慢慢调养,虽说仍然会缺席魔法练习战,但他已经不必在紫薰馆中住院,完全可以恢复正常的课程。
本以为自己伤势不重的缇丽斯却不得不留在紫薰馆里,在经过反复的检查与诊疗之后,医生发现她的脑部神经受损严重,很可能是某种强大的精神魔法所留下的后遗症。
缇丽斯对精神魔法一无所知,那不是寻常魔法师能够触及的知识,甚至直到现在她也回忆不起来自己被掳走的过程,这段记忆像是被硬生生从她脑子里挖走了一样。
也正因为大多数人都不了解精神魔法,所以针对缇丽斯的治疗方案迟迟无法有效展开,医生只能采取保守治疗法,以少量带有镇定效果的药剂维稳她的精神状态,期待她的脑部神经能够自愈。
病房的门被敲响,然后缇丽斯的主治医生带着今天份的药剂走进来。
老托里恩是紫薰馆成名已久的专业医师,如今已是七十岁高龄,他主攻脑部的临床治疗领域,被誉为紫薰馆的脑损伤治疗专家,他多次表示过保守治疗法只是下下策,人类的大脑损伤是很难自愈的,但即便是他也找不出更好的治疗方案。
“你现在感觉如何?”老托里恩推了推鼻梁上的金丝眼镜,顺手理了一下乱糟糟的花白头发。
“还好。”缇丽斯说。
“嗯,说明保守治疗法已经生效了,虽然病灶难以解决,但起码没有引起更多的并发症。”老托里恩撇了撇嘴,然后拿出一本画册开始例行检查:“分别告诉我这上面的东西是什么形状和颜色。”
缇丽斯看了一眼画册,这是她半个月来每天都会经历好几次的测试,据说是用来判断她的精神状态和神智,她说:“蓝色的三角形,绿色的正方形,黄色的圆形,黑色的梯形以及橙色的五角星。”
“嗯,辨识能力无异常,比你刚进来的那两天好太多了。”老托里恩点点头,然后把带来的药品放在缇丽斯的床头柜上:“白色的药片要在晚饭前服用,淡蓝色的合剂则在晚饭后半小时再喝,你睡觉之前我会再来检查一次。”
说完这些老托里恩转身就打算离开。
“托里恩先生,请等等。”缇丽斯叫住了老托里恩:“我想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才能出院?”
“其实你随时可以出院,你的神智已经没有异常,只要每天按时吃药就不会影响日常生活,上课和打工都可以继续。”老托里恩说。
“可是……”缇丽斯垂下目光:“我是不是没法再当魔法师了?”
“魔法的学习仍然可以继续,脑部的损伤并不影响你施法,但你已经不能再战斗了。”老托里恩叹了口气:“丢失的记忆并没有太大影响,但你原本就有的轻微恐血症已经因为精神魔法的刺激而恶化,现在的你只要看到血液就会产生严重的负面情绪,可能是恐惧也可能是狂躁,而无论是哪种都会导致你失去正常的判断力。”
“您的意思是我不能当战争魔法师了?”缇丽斯问。
“差不多就是这样。”老托里恩说:“每一个战争魔法师在加入军籍以前都会进行全面的测试,而军部绝不会让一个见了血就半疯的魔法师上战场。”
“那秋季的魔法练习战……”
“很遗憾,你恐怕没法参加了。”老托里恩微微摇头:“你家里的情况我大致了解过,我知道魔法练习战对你来说很重要,可是魔法练习战虽有教官们督战确保不会闹出人命,但毕竟是模拟实战的演练,受伤肯定在所难免,以你的这种病症不适合参加这类实战测试……抱歉,我尽力了。”
“嗯,谢谢您能告诉我这些。”缇丽斯露出一个微笑,看起来并没有很失落。
“事情也并非毫无转机,我正在托魔法公会的朋友收集关于精神魔法的资料,也许能够找到其他的治疗办法。”看见缇丽斯的笑脸,老托里恩放心了一些,临走前他多宽慰了几句,但心里却很清楚精神魔法的资料恐怕并不好找,即便找到了也于事无补,那是连无数优秀的魔法师都难以企及的神秘领域,显然不太可能被自己这个门外汉研究出解决之道。
老托里恩离开之后不久索林就来了,这段时间里但凡有空闲他就会来紫薰馆里看望缇丽斯。
“姐姐……我……”索林看着蜷缩在床头的缇丽斯,却找不到太好的安慰之词,缇丽斯的病情他已经有所了解,精神魔法所留下的后遗症即便对于那些豪门贵胄来说也是不治之症,更别说家境贫寒毫无人脉的自己了。
“你来啦。”缇丽斯笑意不减,没忘记提醒弟弟一些养伤的注意事项:“你不用担心我,反倒是你自己才应该好好休养才对,记得好好吃饭别挑食,否则伤势会愈合得更慢,还有睡觉的时候要仰躺,不然以后会落下病根的。”
看见姐姐还算精神,索林也安心了一些:“法兰老师已经复课了,他教了我们很多战斗技巧,大家都对他改观很大,说他是有史以来最优秀的实战魔法课教官。”
“嗯,我知道。”缇丽斯点点头:“之前是我错怪他了,他是个好老师,你跟着他能学到很多东西。”
“这是我帮你抄的笔记,法兰老师讲过的要点都记在上面了。”索林将一个笔记本放在床头柜上,然后看到了上面摆着的药品,眉头一皱:“姐姐,你昨天不是说已经不用再吃药了吗?”
“啊……这个……”缇丽斯俏皮地吐了吐舌头,昨天她看弟弟太过担心就骗他说自己已经快要痊愈,没想到才一天就露馅了:“其实托里恩先生已经找到了全新的治疗方案,他拜托了魔法公会的朋友帮忙,说是能够彻底治愈我的恐血症呢。”
“真的?”索林眼前一亮,这是他最近很担心的事情,毕业后入籍军部成为战争魔法师是姐弟俩的未来规划,眼下却波折百出,索林心中十分不安但又不敢明说,因为他知道姐姐只会比自己更着急:“那这样的话姐姐你说不定还能赶上魔法练习战呢!”
“当然是真的,刚才托里恩先生亲口对我说的……精神魔法虽然罕见,但魔法公会对此有过多年的研究,从这些记录里找到治疗方案肯定不是难事。”缇丽斯冲弟弟眨了眨眼睛:“不然你以为我今天为什么心情这么好?”
“呼……”索林长长地松了一口气:“那我就放心了,我之前因为这事还担心姐姐你会想不开呢,能找到解决办法真是太好了!”
“哼哼,运气从来都是站在我这边的。”缇丽斯说:“好了,你之后应该还有其他课程吧?就别在我这里待着了,被我知道你迟到的话可不饶你!”
“哦对!二十分钟后就是元素学课程了!泰尔克斯老师可是出了名的严格!”索利挠着头说:“那我就先走了,姐姐你要好好养伤!我还会来看望你的!”
“你才是要好好养伤!”缇丽斯不耐烦地冲弟弟摆了摆手:“赶紧去吧!”
直到病房的门再次合上之后缇丽斯脸上的笑容才渐渐消失,夏天的微风拂起窗帘如波浪般起伏,她垂下头望着眼前的白色被单,看见它被一滴又一滴的水渍浸湿,她只能把脸埋进被子里不让自己的啜泣声太过明显,可泪水却怎么也止不住。
一直以来缇丽斯都觉得自己是个不会哭的人,即便是父亲殉职的消息传来时她也没有哭,即便是发现母亲自杀的时候她也没有哭,因为她是姐姐,如果连她都崩溃的话,那弟弟索林又该怎么办才好呢?
可直到这一刻她才明白自己好像远不如想象中那么坚强。
成为战争魔法师,延续父亲的梦想在战场上证明自己的价值一直都是她的目标,她为此付出了那么多的努力,可现在看来好像已经无法实现了……世界是温柔的,温柔到可以容忍那么多恶贯满盈之人逍遥法外,世界却又是残忍的,残忍到连她最后的希望也要扑灭。
这样温柔而又残忍的世界……太不公平了。
哭声渐渐变小了,安静的病房里只剩下了轻微的呼吸声和窗帘拂动的簌簌声,她抬起头望向敞开的窗口,澄澈的青空像是倒过来的海面,悠闲的云朵像是海中跃动的鱼群。
阳光在玻璃上折射出五光十色的梦幻,盛夏的气息悄然溢满房间,但那双漂亮的琥珀色眼睛里却只能映照出一个残缺的破碎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