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兰看着笑眯眯的塞尔,他忽然意识到了另一件事,对方如此巧合地在刺荆花庄园门口遇上他,又如此巧合地随身带着来自北境的战报,偶然与偶然叠加之后所得出的结果却是必然的——毫无疑问,塞尔一开始就在等待法兰的到来。
“你知道我会来刺荆花庄园。”法兰说:“所以你才会带着战报在大门口等我。”
“是的。”塞尔很坦然地点了点头,算是承认了法兰的说法:“虽然已经调回诺门格,可你曾经是一位称职的北境军团长,即便在后方也不会对前线战事视而不见……而无权无势的你想要获取军情急报却并没有太多渠道,所以你一定会来刺荆花庄园。”
“蕾莉让你这么做的?”法兰问。
“不,这是我自己的决定,与蕾莉或者主母都没有关系。”塞尔摇头,然后他略微收敛了笑容,深深地看了一眼法兰:“有时间的话愿意来我的住处喝杯茶吗?”
法兰略一犹豫,最终点头应允,他跟着塞尔在刺荆花庄园中穿行,顺着一条林荫道横穿中庭,来到**区域。
“刺荆花庄园本属于法斯兰家族,十字悲歌在接手这份产业后进行了大刀阔斧的修整,让刺荆花庄园成为了帝都内最庞大的园林和建筑群,通过族人们的起居处其实就能分辨他们的地位。”塞尔一边走一边说:“位高权重的主母与家族元老们住在中庭,而逐渐掌握家族权力足以与长辈们分庭抗礼的蕾莉则单独圈了块地建立别院,至于像我这种血统虽然纯正但既没有继承资格也不掌权的族裔则被安排到了后院。”
法兰不明白塞尔为什么要对他讲解这种十字悲歌家内部的规则,但却隐隐听出了对方话语中的不满:“你好像不太愿意住在后院?”
“不愿意倒谈不上。”塞尔笑着摇头:“我尊重长辈们的决定,只是后院草木繁茂,一旦到了夏天就容易滋生蚊虫,我多次提出想要搬离刺荆花庄园却都被拒绝了,因为纯血族裔流落在外的话会被视为对欧克西亚斯氏族权威的侮辱。”
“这个说法有点牵强附会吧?”法兰从没听说过这样的规矩,哪有家族后代搬出领邸也会被拒绝的道理。
“确实牵强,可这就是欧克西亚斯氏族,它的规矩多到足以立法的程度,事实上在家族图书馆中也确实有一本家族法案,从三百年前家族建立至今它已经被修订了二十几次,每一次都会进行公投票选,然后再追加或者删减条款。”塞尔说。
法兰早就听说十字悲歌具有许多特权,但它的权力之大之特殊还是令人震惊,他说:“族内立法?那这岂不是相当于一个国中之国?”
“你说到点子上了,在刺荆花庄园范围之内,十字悲歌具有立法权和执法权,其效力等同于雷尔斯帝国现行宪法……甚至在家族内还有类似警部、军部、财政部的特殊部门,它们共同维系着家族的运作。”塞尔说:“欧克西亚斯氏族的权力早已超乎世人的想象,刺荆花庄园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国中之国。”
“能生在这样的家族是一种幸运。”法兰说:“天生高人一等,这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身世。”
“是幸运但也是诅咒,当我们肩负起欧克西亚斯之姓时就已经失去了自由。”塞尔说:“十字悲歌就像一架庞大而又精密的机器,每个家族成员都扮演着它的零件,与总体相比之下我们任何一个人都很渺小,但组合在一起却构筑了雷尔斯帝国有史以来最伟大的家族。”
“你不想承担欧克西亚斯这个姓氏?”法兰有点惊讶,他没想到这世上居然有人出身十字悲歌却仍然不满,在诺门格有大把人挤破了头只为了能在刺荆花庄园里吃上一顿晚饭,而这就足以光宗耀祖:“听上去像是一种很幸福的烦恼。”
“幸福?”塞尔笑了,但这次他的笑容很无奈:“十字悲歌旗下的族人没有资格谈幸福,某个孩子以后需要在军部供职,而某个孩子未来需要加入元老院,从出生那一刻起我们的命运就已经被规划好了,没有人会问你是否愿意,因为每个人都得按部就班地扮演自己的角色,成为家族机器的一部分。”
“蕾莉也是这样?”法兰一点都看不出来蕾莉有把她自己当做零件,她看起来更像是机器的驾驭者。
“蕾莉是个例外,她从小就和别人不一样……非常不一样。”塞尔说:“即便放眼整个十字悲歌的历史,蕾莉也是独一无二的天才,她仿佛生而知之,天生就在许多领域具备过人的天赋,无论做什么事都能够领先别人一步。家族忌惮她的野心却又需要她的才能,她是一个重要的零件,所以相比其他零件来说她具有不少特权。”
“可是重要的零件依然还是零件。”法兰挑了挑眉。
“没错,蕾莉以为在权力对抗中赢过了主母就能够主宰十字悲歌,但这只是她的痴心妄想。”塞尔说。
“你觉得她斗不过主母?”法兰问。
“与胜负无关。”塞尔摇了摇头:“主母也好,蕾莉也好,她们都是机器的组成部分罢了,就算有朝一日蕾莉统领了十字悲歌也不会改变这一事实,因为她真正的对手是欧克西亚斯氏族三百年来从未改变过的本质。”
“什么本质?”法兰又问。
“家族利益重于一切。”塞尔说:“之前我在宴会上就说得很明白,无论蕾莉和主母谁是赢家都不会改变家族的地位和立场,就像人类可以依靠船只渡海却不能消灭海洋本身一样,没人能与家族利益对抗,最终蕾莉只会成为体制之下的领导者,然后等待下一个‘蕾莉’来推翻她……我们到了,这就是我的住处。”
在法兰眼前的并非金碧辉煌的住馆,也不是另辟蹊径的别院,而是一间小小的木屋,它明显是由某人自行搭建,许多地方都显露出粗糙的做工,依稀可见暴露在外的铁钉与榫头。
“你就住……这种地方?”法兰着实有些惊讶,身为欧克西亚斯后裔,住在精致奢华的刺荆花庄园里,可塞尔的住处居然是这样一间简陋之极的木屋。
“虽然搬出庄园不被许可,但不住在家族分配的房间而是自己在林子边搭一间木屋倒是勉强得到了长辈们的批准。”塞尔说:“我的木工技术是临时学的,粗鄙之处还请见谅。”
“很有个性。”法兰翻肠刮肚也找不出合适的赞美词,最终只能勉强敷衍。
塞尔微微一笑并不在意,他领着法兰进屋,里面的布置和外观一样简单,一张小床,一个柜子,一张木桌,两把椅子,这就是他全部的家具。
“听说你喜欢喝酒,我特地找厨房那边要来了两瓶窖藏。”塞尔从柜里取出两个酒瓶放在桌上,同时伸手示意法兰落座:“反正是闲聊,不如边喝边谈。”
“那我不客气了。”法兰眼前一亮,十字悲歌家的窖藏肯定不一般,隔着瓶塞他好像都能闻到浓郁的酒香。
“无需拘束,如果说刺荆花庄园是国中之国的话,那我这间木屋就是国中国中国,而我是这里的国王,只有在这几平米的国土内我才能稍微品味自由的滋味。”塞尔看起来放松了不少,他不再刻意保持微笑,动作粗鲁地撇开瓶塞,举起酒瓶仰头痛饮一口,然后他用袖子抹了一把嘴继续说:“天才如蕾莉尚且不能挣脱枷锁,而像我这样的庸人想摆脱零件的身份就更无从谈起了,我这辈子唯一能自己作主的事就只有拔剑自刎了。”
法兰也跟着喝了一口,然后看了一眼木屋墙上挂着的一把长剑:“难道你其实对剑术不感兴趣?”
“原本是颇为喜爱的,后来家族发现了我的剑术才能,于是我的人生就此定音——成为诺门格最强的剑术高手,为家族的重重荣耀锦上添花。”塞尔随手摘下那把剑扔到地上:“从那以后我对剑道深恶痛绝,可我没有选择的权力,要么为剑而生,要么为剑而死。”
法兰默然无语,他对十字悲歌有了新的认知,这个家族无数荣光的背后是否还藏着许多像塞尔这样“无从选择”的牺牲?他忽然有些明白蕾莉为什么会在无数华贵奢美的服装里相中那件素净的白裙。
“你可以想象这种人生吗?它像是白纸黑字的预言,从社会地位到娶妻生子,从衣着打扮到言谈举止,当我二十岁的时候就看得到自己八十岁的模样,每一个脚印里都落满了家族长辈们的‘谆谆教诲’。”塞尔又仰头喝了一大口,然后把酒瓶重重地放到桌上:“我无时无刻不想着如何摆脱这样的生活,可面对伟大的无上的十字悲歌,我一己之力不过是个笑话。”
“那你该去找蕾莉合作,她看起来像是最能令你摆脱现状的人。”法兰说。
“蕾莉自身难保,拿什么帮我?”塞尔摇头,他双手撑在木桌上与法兰对视,那双湛蓝色的眼睛里毫无笑意,反而带着一丝破釜沉舟的疯狂:“能够帮助一枚零件摆脱现状的不可能是另一枚零件,只有来自外部的力量才能做到,我原本已经放弃,因为在诺门格不会有足以左右十字悲歌未来的外部力量……直到我看到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