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食堂吃午饭的空档,接到了法医科的通知。说是解剖的初步结果出来了,让我过去拿一下材料。
鉴于大队长对解剖高度重视,昨晚亲自上阵声泪俱下地劝死者的家属同意解剖,我也不敢怠慢。风卷残云扫光餐盘里的食物,与同事道别后,就往法医科跑。
到了法医科的时候,队长已经翘着二郎腿坐在了法医科主任的对面,两人瞟了我一眼继续谈话。
法医主任的办公室常年室点着盘香。究其原因,据说是早些年,主任老婆刚生完女儿,主任每次想抱抱女儿,女儿便大哭大闹,硬是不肯让主任碰半根手指头。后来主任的朋友说,他这是经常接触尸体太多了,死人味太重了,婴儿对这个很敏感,可以使用寺庙里常用的盘香驱散他身上的死人味。主任半信半疑,当天试了一下,说来也奇怪,回家之后抱女儿,孩子真没有哭闹。自此之后,主任为了维系亲密的父女关系,盘香再也没断过。
趁着我开门的空档,淡雅的熏香溜出去了几缕,我轻轻关上房门。
“初步的结果已经出来了,这份材料你先看看。还有一部分结果需要等化验结果出来,估计明天上午十点能出来。”
主任姓韩名俊杰,虽然三十多岁了,看上去仍像是个二十多岁的小伙,留着帅气的中分发型,俊朗的面容白白净净,举手投足尽显优雅。放在古时候,一定是个翩翩君子。如果他不说,谁也想不到他的职业会是经常跟尸体打交道的法医。
韩主任将整齐装订好的资料推到队长面前。
队长右手抓起资料,右手往口袋里掏出烟盒,回复道:“嗯嗯,我看着,你也简单地说说。哎呀,打火机落在办公室了。小林,带火没有?”
“带是带了,可是……”
没待我把话说完,就看见韩主任脸色一沉,用一种不用抗拒的语气斥责道:
“办公室禁烟!”
“哎呀,您看我这……不好意思,老毛病犯了。”队长赔着笑脸将烟盒揣回口袋,“小孩啊,可是很讨厌大人抽烟的,我明白我明白。”
主任表情缓和不少,随后开始陈述解剖的结果。
“情况很复杂。真正的死因是腹腔内大出血,导致出血过多休克死亡。不过就算及时送医,人也是不回来了。因为出血的原因是,肝脏没有了,导致连接肝脏的血管对外不可修复的大喷血。”
“肝脏……没有了……”一种刺骨的阴冷随着血液的奔流袭遍我全身。
“突然消失了——这么形容应该更准确,原因不明。这很常见是不是?至少在这年头很常见。”
我知道韩主任不是在开玩笑。
“我们打开腹腔,里面一塌糊涂,充满了血瘀,清理了好长时间。最后发现肝脏不见了,附近组织上有新鲜的手术刀切痕,就像是刚刚才做完肝脏移植手术,整块肝脏都被取走了。”
就我所掌握的情报,死者当天都在学校,根本没机会进行这种当场致死手术。
“腹部有开腹手术缝合的痕迹,不过已经有很长的历史了,开口几年前就完全愈了。我看过死者的病例,2012年9月5日,死者曾接受过亲体肝移植手术,切除了部分肝脏给了患有肝脏衰竭的亲生妹妹,这个愈合的疮口便是当时留下的,主刀的也是那个医生。除此之外,身上没有任何伤口或是淤伤。”
办公室会议室陷入了短暂的沉默,队长拇指摩挲纸张的声音,如同剪刀在裁剪着让人胆寒的寂静。角落的盘香弹落一小块烟灰,露出火红的火星。
“也就是说,这又是一起内脏神秘消失的事件吧!”队长翻了一页,像是阅读晨间报纸时有意无意读出毫无乐趣的新闻标题。
“嗯,这是直接的死因,与之前两起一样。”
我感觉喉咙发痒,异样的恶心感从胃内涌向口腔。
“此外,肝脏周围的组织出现了囊肿,疑似肝癌细胞扩散,恐怕已经是晚期扩散到全身了,我们已经对相关组织进行切片,样本还在化验中。如果真是肝癌扩散,哪怕肝脏还在,他恐怕也没几天可活了。”
说到此处,韩主任停顿了一下。
“我翻过了死者这几年的学校体检报告,除了体格偏瘦轻度近视,其它指标一切正常,根本就不像是肝癌晚期的病人。还有一个发现,死者家庭有遗传性肝病,他的父亲便是死于肝癌。”
“情况我已经了解了。小林,先把死者的尸体还回去,让死者入土为安吧。”队长将资料按在桌子上对我说。
“好的,但是……”
“怎嘛,还有事?”
“解剖的结果该如何与家属解释呢?”我总不能向那个绝望的家庭传达一个闻所未闻的结论——你儿子的肝脏突然消失了。
这算是什么莫名其妙的结论。好好的肝脏,明明在体内的肝脏,突然消失了,这怎么可能?要是放在一个月前,我或许根本不会相信这荒谬的事情,甚至会揍法医一顿。然而这便是事实,无法理解无法解释无法还原的事实,如同是物理上的一条定理,我可以去怀疑,但我却无法将其颠倒。
“喔,这个嘛,麻烦韩主任伪造一个靠谱的解剖结果,再拟一份说得过去的报告,让小林带过去吧。”队长用着无关痛痒的语气将事情推到了主任身上。
韩主任剑眉微皱,片刻之后,他长长吐了一口气,似乎在心中把某样重要的东西暂且扔了出去,他说道:“这也纯属无计可施。那就把报告结果改为‘急性出血性肝炎导致猝死’,十五分钟后来我办公室拿报告吧。”
“好的!”我答应道。
队长用眼睛指指房门,示意我可以出去了。
我识趣的点点头,退步离开房间。直觉告诉我事情远不止这些,不过接下来的讨论我不够资格参与。
“等一下。”
我打开房门的时候被队长叫住了。
“晚上有时间吗?”
“我还得回医院。”我答道。
“今天的监视任务取消,反正到现在为止也没有任何又价值的信息。晚上,我们去喝杯咖啡吧!”
“咖啡?”队长总是能说出让我摸不着头脑的话。
“晚上七点钟,记得穿便服,别忘了!你先去忙吧。”
“好……”明明说了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话,还不给机会让人明白,这便是我所属的刑侦大队的队长,给人一种散漫又强横的感觉,但每次都蕴含深意。现在我实在不明白“喝杯咖啡”真正意义。
下午一点钟我带着最新的解剖报告,通知家属来公安局领取尸体。
这个再次破碎的单亲家庭只剩下两个人,五十岁的母亲,还在读中学的妹妹,脸上都填满了悲伤与疲倦。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我感觉他们现在比我昨晚第一次见到的时候消瘦了许多。
韩主任向家属说明解剖结果,当然是经过处理的结果。
他镇定自若地说着谎言,对着悲痛的家属、繁碌的社会、浩大的世界,说了一个谎言。
而现在,只有谎言才能继续维护社会的稳定。
这已经是第三起内脏突然从身体里神秘消失导致的死亡事件,我们还没有任何线索,不知道内脏消失的原理,不知道消失的内脏去了哪里,也不知道犯人是谁。如果公布这些信息,势必会造成混乱。
头发半白的母亲听见儿子的死因,再一次哀嚎出来,喉咙里翻滚着绝望的声音,仿佛是在把搅碎的灵魂呕出来。妹妹忍着眼泪无言地搀扶着母亲,遗失了言语能力一般。
我沉默地看着坐在走道里溃坏的两个灵魂。对于这个绝望的家庭而言,更重要的不是事实的真相,而是死者好好活着。
泥淖般的绝望吞没她们,成百上千吨的泥泞将她们摁进窒息的黑暗。
我对此无能为力,记得当初转入刑侦队是为了维护正义,而我如今都在做些什么呢?
“人类最古老而强烈地情绪,便是恐惧;”送走家属后,韩主任在走廊里突然说道,“而最古老最強烈的恐惧,便是对未知的恐惧。”
“这份恐惧会让人类丧失人性,甚至沦为恶魔。维护正义,必先深入黑暗。希望你尽快适应!”
他轻轻拍拍我的肩膀,便不再多说什么,离开了走廊,回到了那间弥漫禅香的房间。
我回味着他留下的言语。很久之后终于知道当时喉咙发痒、感觉恶心的的原因了,那或许就是他说的——源自对未知的恐惧。
我知道。一股未知的势力缩在汉武市的某个角落,虎视眈眈盯着来往的人群,那是它的猎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