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子般的双眼,从光子绝迹的漆黑之境,降临人间。
一只漆黑的猫,从书包里探出高贵的头颅,紧接着伸出前爪,嗖的一声跃到了餐桌上。可以用数学公式匹配的完美曲线暴露在灯光下,就连光粒都被这份优雅深深吸引住,以至于落在它身上再也舍不得离开。
比漆黑,更加漆黑。
黑猫用着女王般的眼神,与我四目相交。
“猫……”我惊讶地合不拢嘴,根本没想到她鼓囊囊的书包里竟然装着一只神奇的猫。
“是赫尔墨斯哦!”她用着孩子般的语气说道,好像在向我炫耀一个不得了的东西。
“你怎么把猫装在书包里?”我的注意力完全被这只猫给吸引住了。
“赫尔墨斯很听话,不会乱动。”她偏着脑袋解释。
“不是这个意思啦……”
“哇,是我爱吃的土豆泥和水果沙拉。咦?怎么没有蛋白质?”她像是发现了宝藏,惊喜的叫声掩埋了我的声音。
“这不是你点的吗?”
“没错!”她拉开书包前兜的拉链,从里面取出一只有猫咪头像的橡皮筋。用右手拇指扣住橡皮筋,双手伸进耳朵后的头发里,将头发往后梳,快速地扎了一个马尾。
“开动!”像是在发号施令,她高兴地满面笑容。然后抓起勺子,用别扭的姿势挖了一大勺的土豆泥送进嘴里,脸上随即露出幸福到快要融化的表情。
“真好吃!”
她说着,又举起叉子,大刀阔斧向水果沙拉进攻。
“太棒啦!”
她完全变了一个人,我不免惊愕,现在的她虽然很可爱,但是却像是一个连餐具都没有用熟练的孩子。
“你没事吧……”
“我……饿扁了!”嘴巴里都塞满了水果,她还在努力回答我的问题。
看样子的确是饿的不行,我安静地看着她津津有味地吃着食物,心里莫名有点开心。
黑猫舔着左爪,显然对我失去了兴趣,它好像对食物也不感兴趣。
“我说,把猫带进餐厅,被服务员看见了会不会有事?”
“唔……没人会注意到赫尔墨斯。”
“什么意思……”
叉子上插着一块火龙果,她摇晃着叉子,像是在挥舞蕴含魔力的魔法棒。
“就是说,大家会忽略它的存在。”
紧接着她将火龙果送进嘴里。
我紧张兮兮地环视周围,旁桌的双胞胎姐妹在欢声笑语,更远点的客人也在享受晚餐,动作娴熟的服务员也没有过来阻止我们在餐桌上溜猫……好像客人带宠物进来是稀松平常的状况,见怪不怪。
但我好像记得店外牌子上写着“禁止携带宠物进入”的字样,所以是大家看见了却故意“忽视”它吗?
“为什么?”我问道。
“因为大多数人无法看见赫尔墨斯,不过偶尔也有少数敏感的家伙可以发现它的存在。”
“你是说,他们看不见这只猫?”我尽量压低声音。
“这有什么好奇怪的,人类的眼睛只能看见波长400纳米到780纳米的光,耳朵只能感应到频率在20赫兹到20000赫兹之间的声波,所有感官加在一起也只能感受到唯一的一个无聊视界。康不见赫尔墨斯不是正常吗?”
她像是在对我解释为什么一加一等于二,可我根本听不懂。
“我不太明白……”
“因为赫尔墨斯是信使,来自上层视界,其本身并不在我们所处的下层视界,而是在视界之间的缝隙中。”
“你说的上层世界是什么东西?”
“这个词语有很多种定义。”她腾出右手从我的冰可乐杯上蘸走几粒水珠,在桌子上写上“视界”二字。
“一般说来,视界就是一个时空界面,同一个时空界面的任何事件都可以被观察到,反之就可以成为其它视界。”
她像个戴着老花镜的物理学教授,用着复杂的概念解释宇宙的神奇。
“我说的视界,在概念上更像是多重宇宙。上层视界是高位宇宙,可以窥晓低位宇宙的一切,就像是玩电子游戏的人,甚至能够产生大规模的干预。而下层视界无法感知到上层视界,就像是电子游戏中的NPC,它们无法感知游戏外的东西。”
“你是说……我们是游戏里的NPC?而这只猫是在玩电脑游戏的玩家?”按照目前的情况,我整理了一下现状。
“说不定哦!但是,高位宇宙确实存在,天外有天,世界之外亦有世界。”
她将土豆泥吃的干干净净,用力吸了一大口橙汁,继续摆着诲人不倦的架势,对我说:“再把问题带回来。位于视界缝隙之中的赫尔墨斯是个极为暧昧又模糊的存在。她能够对我们的视界进行主动的物理干预,比如撞到被子,比如饶逗猫棒。但是在我们的世界里,她又根本就不存在,或者说她是没有时间没有空间没有质量的存在,你无法伤害她,匕首和子弹只会从她身上穿过去,甚至是光子也无法捕捉到她,这就像穿越了一扇长度为零的虫洞。大家都看不见她,她是无形的幽灵,很酷吧!”
“那为什么我们看得见?”虽然不明白,不过按照她的逻辑,这只黑猫对我而言也是不存在的,可它确实是在餐坐上舔着肩头的毛发。
“这是她的特殊能力——‘标记’。被赫尔墨斯标记的事物,可以感知她在这个世界上的存在,就像被标记的我们,可以看见她坐在桌子上,感知到她在切割光线投下阴影,听到她活动发出的声音,指尖也可以留下与她毛皮摩擦产生的静电。她就是这样含混不清地介入存在与不存在,是条无解的悖论,让物理学与哲学同时失去了方向。”
听着她的解说,我感觉好像有人在用汤勺**了我的头颅中。
“她为什么会出现在我们的世界里?”
“因为赫尔墨斯是信使哦!”
“谁的信使?”
“我和我的信使。”
我不停地问着问题,感觉汤勺正在粗暴地搅动我的脑浆,我越来越听不清她的回答。
“谁和谁……”
脑浆搅成烂泥,炸裂般的疼痛中,我看见自己的手掌被发生了扭曲,就像被铁锤狠狠砸了几下。眼前突然变得黑暗,我知道这是大脑缺少了供血。身体被无形的力量挤压着,压力让我的停止了肺部扩张,窒息的痛苦短瞬间蔓延全身,汉堡,还有内脏,就像牙膏般要被挤了出来。
“把她当成脑海中的幻影。”
晕厥中,听见了她的声音,嘴里还在咀嚼食物。
“当成梦境。”
还尚存的虚弱意识,按照她的指引。把一切当成虚假的幻影,藏在背包里的黑猫是幻影,出现在雨天的女孩是幻影,丢失内脏死去的人们也是幻影,这个世界也是幻影……
给自己灌输着谎言,疼痛缓慢的褪去,眼睛重新捕获到颜色,扭曲的身体变回了正常的体态,接触极限的胸腔急切的扩张起来,贪婪补充氧气。
虽然只是短暂的一瞬间,我却感觉自己确实要死掉了,此刻心脏砰砰直跳。
“你还真是敏感呐!”她直勾勾地盯着我。
“刚刚是怎么回事?”我被自己沙哑的声音吓到了。
“这是无法规避的风险。接触到不该理解的事情,愈是深究愈加危险。情况糟糕点,物理会崩塌,存在会被碾压成碎片,永远游离在视界之间的缝隙里。所以,你大可不必去绞尽脑汁思考不该理解的现象,老实做个无知的笨蛋。”
说话间,她吃完了水果沙拉,名为“赫尔墨斯”的漆黑猫咪在舔着左爪。
“……这就是,世界的真相?”我所无法相信,也无法理解的世界,而每当我深入思考,大脑就会传来剧痛,勒令我当回一个笨蛋。
“是的喔!这个世界里不光只有原生居民,还有从其他地方前来造访的、形形色色的旅客。”她将目光从空的玻璃碗里移向我面前的木制托盘里,“汉堡,你还吃吗?”
“……”看着她馋鬼一样干巴巴的眼神,我很自觉地说道:“不吃了,我饱了……”
“那,能跟我吃吗?”
她像一只小狗,用着撒娇乞怜的语气对我说,我挠挠脖子,不好意思地说:“嗯……啊……好的,请用。”
我将托盘推到她前面,为了掩饰自己的尴尬,顺手抓起一根薯条,蘸上番茄酱,送进嘴里咀嚼起来。
“太棒了!”她完全不在意那是我吃剩一半汉堡,不顾形象地抓汉堡,汁水顺着白皙的手臂滴到桌面上。她大口大口地吃着,还说着“牛肉和芝士真好吃”这样的话。
此情此景,我倒是慌了心神,加快频率一个劲儿吃着薯条。赫尔墨斯扭动着尾巴,像是一根天线在接收着讯号。
“我的室友的死,跟你说的其他地方的旅客有关?”听起来简直像是都市怪谈,我继续问出刚刚被打断的问题。
咽下嘴里的汉堡,她对我说:“脱不了干系,不然有什么方法能隔空取走人体内的脏器呢?不过具体情况,我也不知道,还得当面质问医生。”
“那么,你是谁?”
她偏着脑袋,好像碰见了一个难题。
她不确定地回答说:“大概是过来帮忙解决问题的人吧。”
语毕,她吃掉最后一口汉堡,还舔掉了指尖的肉汁,毫不客气地过来帮忙消灭最后的薯条。
大概是早就感觉到事情的诡异,面对如今摆在面前的怪异景象,我可以冷静地接受一切。
“话说回来,其它空间的旅客都跟……黑猫……赫尔墨斯一样漆黑吗?黑得就像无底的空洞。”
她吃薯条的速度非常快,嘴巴一直塞得满满当当的。
“当然不是,只不过赫尔墨斯的皮毛是绝对黑体。”
“黑体?能够吸收外来的全部电磁辐射,并且不会有任何的反射与透射的理想化物体?”我以前在杂志上看到这个让人印象深刻的名词。
“是的哦。”
据我所知黑体是理想化的物体,以现今的科学水平也只能做出近似于黑体的机械。但这份摆在眼前纯粹的漆黑,让人望而生畏。
她很快吃完了剩下的薯条,一口气将橙汁吸得一滴不剩,用油腻的双手拍了拍自己的肚子。
“吃饱了!吃饱了!”
毛衣虽然是黑色的,但是仍然可以看见她留下油渍。
“结账,结账!”她高高举起右手,兴奋地好像要坐过山车的小朋友。
服务员走过来,拿起桌前的账单看了一眼,微笑地告诉我们:“您好,一共是二百一十五点六元。”
一听到数字,我当下就慌了。这样我钱包里剩下的两张钞票根本不够了,究竟是哪里出了差错?
“您好,是不是弄错了,我们点的两份套餐都在一百元以下吧。”
我很没底气地发出质疑。
“是的呢。汉堡套餐与水果沙拉套餐都是九十八人民币,合计一百九十六,本店消费会收取百分之十的服务费,总计二百一十五点六元。”
我懵了,在气血上涌、面红耳赤之间,自己满头大汗。钱包里剩余的两张钞票完全不够用了。怎么办,找她借二十块吗?
“能……能不能借我二十块?”我吞吞吐吐地说出口。
“嗯……钱应该在这一格……奇怪了,居然不在……”她窸窸窣窣地翻动着书包。
“找到了。”发出了像是发现宝物的声音,她从书包里拿出米色的钱包,从其中取了三张粉色的钞票递给了服务员。
“请稍等!”服务员借过钱,去收银台找零钱了。
她在取出一张百元钞票递到了我面前。
“……”她的动作太快,我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结完账了,我呆愣在座位上。
“怎么,不是要借钱吗?”她疑惑地问我。
“不是这样的……本来打算这一顿请你吃饭,感谢你让我弄干衣服。但我身上只有两百块,所以我现在出两百块吧。”
“那你应该感谢这里的员工才对。这顿晚餐是我请客哦,就当做使用钥匙的补偿吧!”
“钥匙?”
这时服务员将零钱送了回来。她将零钱和我没接下的钞票又放回钱包,然后将钱包随意扔进书包,拉上书包拉链,从座椅上站起来。
“该出发啦!”
赫尔墨斯灵活地跃到了她的肩头上,她大步流星地朝店外走去。
我哑口无言地看着她扔在椅子上的书包,不敢相信她就这么离开了。
“谢谢惠顾,欢迎下次光临。”
在服务员礼貌的道别中,我推开店门,来到街上。
天已经黑透,大雨不知何时消停了,变成了路灯与树叶上仍在滴落的水珠,和轻纱般的流泻水雾。
白色的长靴恣意踩在水洼中,灰色的短风衣毫无顾忌淋着风吹落的雨水,她带着重获新生般的笑声,穿梭在水雾与霓虹之间,向前奔跑,仿佛在雨后森林欢快飞舞的精灵。
赫尔墨斯在她肩头跃动着,神奇地黏在她身上,如同她身体的一部分。
我跟在后面,又一次路过了公交站,她的行为吸引了很多路人的目光,我们再一次成为焦点。
她一口气爬上天桥,我勉强才能跟上她的速度,不至于被她甩下。
赫尔墨斯从她肩膀上跳下,优雅地在光滑的栏杆上走着猫步。
而她,踏着旋转的舞步,踩起音符般的水花,黑发在氤氲的光点中散漫,衣袖在笑声里拂过夜风。宛如专业的芭蕾舞演员,从桥头一路旋转到了桥尾,好像要舞个尽兴。
赫尔墨斯与她同时达到天桥尽头,再次跃上了她的肩头,一人一猫撒欢似的往踏着台阶往下跑。
真搞不明白这个女生,刚刚在天桥上,她还是个神秘的淑女,这会儿,已经变成了顽皮的妖精,在放肆地消耗自己的精力。
这样奔跑实在太危险了,我赶忙跟上去。她又在我之前逃跑的路线上欢跳了一阵子,终于停止了奔跑,换上了轻快的步法前进。
我气喘吁吁的总算追上了她。
“总感觉,你好像变了一个人……”虽然我们并不熟悉。
她回过头,气息平稳,脸上挂着大大咧咧的笑容。
“最开始在天桥上,你看见的是另一个我!”
“所以,别人才会说女人有多面吗?”
“不!是字面上的意思。”
“什么……意思?”我不解地问。
“这个容器里,”她用左手食指指着自己的鼻尖,“收纳着两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