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副深邃的宇宙的景象,不知名的观测者在不知名之所,定格亿万星尘复杂运动的短暂一瞬。原始的黑暗还在画纸上扩张,就像这块宇宙仍在急速的膨胀。层叠交织的彩色星云出现在空洞的黑暗上,神奇的力量维系着复杂紧凑的动态结构,恒星诞生又消失,光子在交错的时间轴上漫游……视觉感受到趋向无限大的相位差,让我变成渺小的星尘,回到了世界的起源。
“这是572星系,位于玉夫座的一个星系。”
“哦……”虽然看不明白,我礼貌性地附和她。
“我想老鼠就在对面。”
“这油画上有机关?”我联想起武侠电视剧中的情节:推动挂在墙上的水墨画,通往密室的机关门就会打开。我好奇地推了推边框,除了水平的画框被我轻易弄歪了一个角度,其它什么都没发生。
我有点尴尬,想把油画扶正。反复挪动了几次,始终都感觉画框还是歪的。
她伸出修长的食指点在了彩色星云中最黯淡的一隅,虽然不知道她想干什么,但是我自觉地放下了摆弄的画框的双手。
就在双手离开画框的瞬间,油画里的色彩仿佛被牵动了一下。我敢确定自己不是眼花,因为此刻色彩确实在运动着。
以她的指尖为圆心,彩色的星云与空洞的黑搅和在一起,形成光与暗的漩涡,顺时针旋转着。起初只是半径一寸的漩涡,顷刻间翻滚成吞没整张画纸的巨大螺旋。螺旋的膨胀越来越快,用近乎肉眼难辨的速度突破了画布的束缚,疯狂地吞噬墙壁。
“怎么回事?”我叫出声。
波涛般的声响盖过我的惊叫,重重地砸进了我的耳朵上。螺旋的光影淹没了整个空间,变成混沌的光电沸汤。墙壁、桌椅、黑猫、她、我,全都消失在无名的色彩里。
我可以感受到,身体在被一股巨大的牵引力拉扯着,却不知道自己在往哪个方向上运动着。
这诡异的感觉没有持续多久,以至于我无暇理解现状。很快地,我听见了头骨上传来的尖叫,那是我发出的,波涛般的杂音从耳边渐渐消散。
牵引力骤然停止,我的嘴巴被冰凉的手掌捂住了。
“小点声啦!”
混沌之雾慢慢消散,黑暗的背景下,她的容颜散发着淡光,映亮了我的眼睛,我前倾的脑袋差点撞到停在她肩头的黑猫。
“冷静下来了吗?”
我点点头,她这才收回捂住我嘴巴的右手,露出满意的笑容。
我们已经不在刚才的办公室里了,四周是一望无际的星空,没有建筑,没有灯火,只是一片无垠的美丽星空。那些星星,有的独孤地闪耀着暗淡的光芒,好像随时都会熄灭。有的聚拢在一起,只要发挥想象力就可以轻易将它们连成图案;有的在夜空中划着曼妙的轨迹,如同钢琴曲上优美的乐符。
我看呆了,转着身体穷尽眼力向四方眺望,无法看见边界,任何方向都是无限的扩展。好像我们离开了地球,被扔到漆黑的宇宙一角,这里没有人类,没有大地,没有月球,只有距离我们亿万光年的繁星。
但是我们并不是漂浮着的,也可以毫无负担地呼吸,这表明我们还在地面上。
我将目光移到脚下,却看到双脚踩着虚空。一条气势恢宏的璀璨星河在脚底流淌。
我顿时吓得双目漆黑、两脚发软,失去平衡的身体向后跌了一跤,雨伞也被我甩了出去。
嘭——哗啦——
屁股重重地砸在坚硬的墙壁上,我疼得龇牙咧嘴。
“不会掉下去的。”她在我面前兴奋地弹跳着,身体每次落下来,在她脚底都会泛起一片淡白的涟漪,然后传出仿佛踩在水洼中的声音。
我看见自己身体下面也荡漾出轻微的涟漪,我没有做梦,自己千真万确就坐在空无一物的虚空之上,好像有一块透明的地板在屁股下支撑着我的重量。
我惊魂甫定地用手按了按虚空,手掌边缘翻出涟漪,感觉好像是接触到了冰凉的水面,不过无论如何用力都无法将手伸到水面下。
就知觉而言,我们还在地球上。可是周遭的一切显然无法佐证。
我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发觉还不能站稳身体。越是往下看,越容易失去平衡感。
“这是哪里?”
她停止了原地弹跳,说道:“我们应该是在老鼠构建的世界里,通过那副《572星系》的油画进来的。”
我仍没有从震惊中缓过来,像个初次去动物园的乡巴佬好奇地观察着周围的一切,早已惊讶得说不出话。尤其是看见脚下的那条星河时,灵魂都掉进了璀璨的光之河流中。
“这么美丽又深邃的宇宙,如果不是人类,我真不想破坏它。”
她踮起脚尖,高高地举起双手,目光延伸到无止境的天际,仿佛要触碰那些遥远的星尘。
“如果没有人类,这份美丽会延续到膨胀的尽头……”
她的语气再度莫名其妙地悲伤起来,好像是沉进深海的光晕。
我不理解她言语里不可调和的矛盾,只是痴痴看着那道触碰光辉的身影。在她脸颊上,缔结着星光投下的孤独与忧郁。
她收回双手,脚跟触起涟漪,脸上浮动着泡沫般的色彩,眼瞳里闪烁着万千星光。
“嘿嘿。”她笑出声,“走吧!我们去破坏它!”
黑猫顺着她的手臂从肩头跳了下去,然后脚踏虚空,踩出一连串同心圆构建的波动,用着散步一般悠哉的姿态朝远处的星空走去。
“走喽!”她转过身,丝毫不惧地昂首阔步。
看着闲庭信步的一人一猫,我只能疯狂给自己暗示:脚下踩着坚实的大地,革命同志只管鼓起勇气,一步一个脚印朝希望迈进。
但要落实下来,却十分困难。去捡雨伞的时候,对无限高度的恐惧麻痹了身体。错断的相位差,让我感觉远方的黑暗在快速朝我砸过来。
我在原地满头大汗与恐惧搏斗时,黑猫和她已经走的很远了。
情急之下,我用力地往大腿上锤了几下,痛觉意外地唤醒了麻痹的身体。我闭上眼睛抓起雨伞,踉跄地迈着步子追赶越来越远的她。经历一段蜗牛般的爬行后,我出乎意外地适应了在星空中的运动。总而言之,只要我不往下方看,双脚触地的感觉就像是在雨后的运动场上慢跑。
但这种感觉更加奇妙,因为不管我们走了多久,都好像停在原地不动。四周已然空无一物,只有不知道几万年前就诞生的光点点在黑暗里,我早就分不清哪是哪颗星,它们都太远了,不足以充当参照物。不过我敢肯定它们在移动着,用着肉眼难辨的速度移动着。我之所以敢如此断言,是因为之前正好位于脚底的星河现在微微挪到了左下方。
手机早就没有信号,打从进入门诊楼,就一直在服务区外。数次掏出手机,我发现时间在乱跳,如同十四匹暴走的野马(日期加时间的数字),在各自的轨道上横冲猛撞。
时间在这片星空里错乱了,变得杂乱无序,变成一条没有物理的乱流。
或许是因为时间失去了意义,我无从判定我们在这样持续进行了多久,一成不变的风景让我感到疲劳。困倦以酸痛的腿脚为起点,经过悠久的水涨船高,最后贴到了眼皮底下。
“能不能休息一下,我走不动了……”
我佝偻着腰,放弃了男人的尊严提出建议,此时小腿像是灌了铅。
“好吧,”她停下脚步,“也走了很久。”
没想到她这么爽快地答应了。我一屁股坐了下来,混在疲乏感中的干渴让我不想再多动一下。
反观她。依旧活力满满,不仅脸不红气不喘,还没出一点汗。她蹦跳着来到我背后,打开了书包,不知道在捣鼓什么。
“喏!”从肩膀上伸出来一只塑料水瓶,无用且花哨的包装,在超市卖得很贵那种矿泉水瓶。
我接过水瓶,书包又轻了不少。
“谢谢!”我说道,握着略有分量的水瓶,怪不得我背得这么辛苦。
她自己也拿着一瓶水,站在我左侧,拧开瓶盖,豪迈地地喝了起来,发出咕咚咕咚的声音。
此刻,在寂静的宇宙里,只有我们的发出的声音,拧开瓶盖的声音,水滚过喉咙的声音。
只有这些声音,这里是空荡荡的世界。
我望着四周的星星,松开咬着瓶口的嘴巴,问道:“老鼠在哪里呢?”
她一口气地喝完了瓶子里的水,慢慢地拧上瓶盖,对我说:“你有听到曲子吗?”
“曲子?”
“嗯,应该是曲子。”她再次跳我身后,将空瓶子放回书包,轻声说道:“黑色的大家伙,长着黑色和白色的长条状的按键,只要按一下就会发出声音。”
“钢琴?”如果我没猜错,真是奇怪的比喻。
“对,就是它。”她重新站到我左边,“我听见了钢琴的声音。”
我竖起耳朵,聆听。
……
使出吃奶的劲儿,聆听——
……
只有我们的呼吸声。
“我什么都没听见……”
“是吗?”我看见她脸上展现出若有若无的失望,“我听见那声音就在前面。”
她指着黑暗里的一个方向。
但我依旧什么都没听到。
我拧上瓶盖。目之所及,唯有星光。如果这个世界没有尽头,我们会困死其中。会口渴,会饥饿,也会想上厕所,出现这种情况该怎么办?我会饿死还是渴死,或者是憋死?
两人一猫肯定无法在这里呆太久,至少,作为普通人的我不行。
“如果找到那个医生,你会做什么呢?”
“将他从这个世界上擦除。”
她给出意义不明却冷酷的回答,让我觉得很帅气。
“能问一下么?你是隶属于某个神秘机构?是处理神秘事件的专业人员?”现在打探她的身份,早就晚了,但我很好奇。
“如果咖啡馆算得上神秘,你的猜测和事实差不多。”
“咖啡馆?”完全不像是神秘组织的名称。
“嗯,我住在一家咖啡馆里,虽然做着冷清的饮品的生意,”说到此处,她故意压低声音,像是担心被人听见,可是这里就我们两人,“但实际上是‘神秘机构’安插在这座城市的据点,是全靠着地下黑市生意赚到的钱勉强活下去的惨淡咖啡馆。”
“……把这个告诉我,没关系吗?”我不免担忧,若是被神秘组织顶上,我一定在劫难逃。
“嗯……”她试着思考了一下,一秒钟后就放弃了努力,“这不应该是我思考的问题。因为我的工作只是——让入侵者从这个世界上消失。就是电影里常见的,一身黑衣,还戴着黑墨镜,喜欢趁人不备,偷偷背后放冷枪的家伙。”
“杀手……”我再一次被她奇怪的比喻折服了。
“没错。”她非常高兴,“我就是杀手!”
“好吧……杀手……”我微微点头表示认同,“所以你一直都是白天当学生,晚上做杀手吗?”
她摇摇头,指着自己的鼻子说:“我跟你说过了吧,这具容器里,有两个人。”
“什么意思?”我记得她的确这么说过。
“简单说就是双重人格。另一个我负责当地球人,而我负责当杀手。”
我沉默了一会儿,恍然大悟地说道:“难怪,我就说你好像变了一个人。”
“嘿嘿,另外一个我很不错吧!”她好不含蓄地夸赞自己。
“但是,”她的语气突然一冷,“跟她完全不一样,我是偶然形成的虚假灵魂,是人工制造出来的伪造意识。从诞生起,就被塞进了她的身体里,以‘杀戮机器’的名义使用着她的身体。只有在被唤醒时才允许在世上活动,否则将被一直压在无尽的意识深海之底。”
她停顿片刻,脸上浮现一抹轻蔑的嘲弄。
“我每分每秒都在试图挣脱她的束缚,试图将她彻底杀死。唯有如此,我才能成为这幅具体唯一的使用者,才是真正存在于世的星尘。可惜,由于禁锢,我无法轻易对她下手。”
“这就是我,被人称为‘鸩羽’的恶鬼;而她,则是不得不时刻提防恶鬼的弱小人类。加在一起,就是名为‘卫牧雪’的生命体。”
“知道太多,心地善良的同学可能会死掉哦!所以,闲话到此为止。”
说完这句话,她转身就走了,把未完结的话题丢给一个旁观者。我拍拍酸痛的大腿站了起来,等她走远了,才走起来。大概这个距离比较安全,这也只是自我安慰。
她是个危险人物。现在我只能跟在杀手屁股后面,脑子里胡思乱想地想象着她杀人的样子,杀了什么人,怎么杀人的,又是如何处理尸体的,是地球人还是外星人……这一系列的幻想没完没了,而我也不敢想她求证我的幻想。因为她说了,知道太多就死掉。
而后,又走了很久,大腿开始颤抖,她没有停下的意思,我也不敢再开口。
偶然跑过的风带来一阵清凉。
真凉快!我用袖子擦擦额头上的汗珠。
等等!怎么会有风?
这么想着的时候,背后传来一阵疾风,像是有什么东西跑了过去。我猛地回头,却什么都没看见,只有毫无边际的黑色,还有遥远的星光。
是我的错觉吗?
我继续前进。
可是前方,已经空无一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