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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spirt 更新时间:2019/7/25 21:12:38 字数:4024

大约有二十多人,匍匐在高塔前,嘴里念念有词,神态之虔诚,是我生平仅见。“他们在祈求雪精灵的原谅,”同行的士兵用了垂爱这个词,“你知道吗,王都里最近兴起了一种精灵教,他们认为雪精灵是神的使者,而我们将神的使者囚禁的行为是大不敬。”

我原本想对这个说法一笑了之,然而同伴的表情异常认真。我们关上了身后的铁门,信徒被锁在门外。并肩行走在螺旋的石制阶梯上,我忍不住问:“你也这么认为吗,觉得雪精灵实际上是神的使者。”

他古怪地笑笑,说:“一切都有可能,不是吗?雪精灵就在我们手里,却不肯下一场雪。如果哀求就能让她改变意见,我可以跪在地上,跪到双腿彻底报废为止。”他左顾右盼,突然压低了声音:“说真的,有时候我想,也许我们该无视上面的禁令,把她给——”

那份从双眼中流出的疯狂绝对不是可以掩饰的。我不清楚他没说出的话,是“虐待”、“折磨”、“侮辱”,或是任何不足以致死的更糟糕的酷刑。但他紧接着就捂住了自己的嘴,慌乱地说:“我……我只是开玩笑的。”

他害怕的不是我会告诉其他人。我说:“放心吧,雪精灵被拷上了禁魔石链,她是用不了任何魔法的,自然听不到你说的话。”

他害怕的是雪精灵听到了他所说的话,震怒之下放弃这个国家。是的,这个国家就是处于这样一种矛盾的状态。我们捉到了世上最后一个雪精灵,却没办法逼迫她释放魔法。我们一边囚禁她,却又害怕激怒她。最后的局面就如同这成螺旋上升的阶梯,看似向前,实际上只是在绕圈罢了。

“你真的觉得雪精灵会拯救这个国家吗?”他一边走一边问。我没有回答,这实际上代表了一种态度。

雪精灵曾经来到过这个国家,但是,她们从来没有拯救过这个国家。

就像如今这个雪精灵,被囚禁于高塔上,一言不发,已经足足半年了。

牢门没有关闭,两名卫兵手持长戟分列两侧。看到我们的到来,他们点头示意,然后沿着我们来的方向向下走去。我透过铁门上的窗户向内看去,雪精灵就住在这间牢房中。

她还是那样,在倾国倾城的外貌下是病态一样雪白的肌肤。眉毛、头发,就连嘴唇上都没有其他色彩。唯一例外的是她的眼睛。她有一双红色的眼瞳,如同火焰,在眼眶中熊熊燃烧。

我们从不担心她会逃跑。粗重的石链拷在她瘦小的脚踝上。那是独产于秦国的禁魔石拷。哪怕是修行百年千年的大魔法师,一旦被拷上石链,也无法释放哪怕一个小小的火球。现在的她,只是一个失去了一切魔法的普通小女孩罢了。

“衣服不见了……”

“你说什么呢?”同伴凑上来问。

她的衣服不见了。在雪之国时,我分明看见她的身上是冰雕一般的华服,在日光下散发出璀璨夺目的光辉,仿佛战场的另一个太阳。而现在,那身衣服已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人类的衣物,虽说也是同样华贵的绫罗绸缎,却被我记忆中她散发出的光华比了下去。

“说什么呢,她不是好好穿着衣服呢,吓我一大跳。”

看同伴的表情,应该是失望大过惊吓。

我在门前站定,开始了今天的守卫工作。一个画面突然闪过脑际。刚刚我所看到的雪精灵,正抱着双腿坐在床上。她的视线越过了唯一的一扇窗户,看向窗外的天空。

这始终晴朗无云的天空,究竟有什么值得凝视的呢?

今天仍然一无所获。从高塔上向下俯视,可以看到那些信徒也渐渐离开。但我仍然佩服他们的毅力。整整一天,他们除了吃饭的时间,其他时候都匍匐在地上一动不动。而他们已经整整一个星期天天前来跪拜了。

他们的虔诚并没有打动雪精灵。她始终是那副样子,抱腿坐在床上,用那张美的不真实的脸面对着天空。

同伴先向塔下走去。我将长戟放到武器架上,等待着接班者的到来。身后传来了脚步声。或许是我的错觉吧,就在我这么想的时候,身后的牢门突然被打开了。

我下意识地抓住了长戟,转身,用尖锐的矛尖指向了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孩。徒手的雪精灵远比我这个全副武装的战士冷静地多。

她的喉咙顶在矛尖上,只要我手一抖,或是她再向前一步,矛尖就会刺穿她纤细的脖颈。

反应过来的我立刻收起了长矛,擦拭着头上的汗:“你……你想干什么?”

“为什么会有人跪在塔底下?”

她的声音就像她的外表一样冰冷,就仿佛那些用自己的身体证明自己信念的信徒,与构成这高塔的没有生命的石块如出一辙一样。

“他们觉得你是神的使者,所以跪在塔下祈求你的原谅。”我尽量让自己的语气不带怨愤,我想,我失败了。

“这样。”她转身,向房间内走去。“你就没有一丁点的同情心吗!”我冲着她的背影大喊,“看看这个国家,看看那些信徒。只需要你释放一个简单的魔法,就能拯救他们的性命。你的血难道就像你的外表一样,是冷的吗?”

她突然回过头。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她脸上出现情绪波动,尽管她的声音仍然是那么寒冷。“你们毁灭了我的国家,现在却来祈求我的同情,不觉得无耻吗?”

“但是,你们的国家里只有你一个人。只要你释放魔法,随时都能回到自己的故乡,重新建立自己的国家。”

这只是强词夺理罢了。无论我说什么,都无法改变我们的卑劣行径,也无法消弭我心中愧疚,但我必须这么说,不是为了说服她,而是为了说服我自己。

“你们人类就是因为这样,才会被——如果我说,释放那个魔法的条件,是要我死呢,你也会坚持要我释放魔法吗?”

嘴巴张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她走到我的面前,用那双赤红的眼瞳凝视着我的双眼。“你的回答呢?”她逼问着我,我却说不出一句话。

那一瞬间,我的内心动摇了。我们为了拯救自己,已经毁灭了她的国家,如今,就连她的生命也要夺走吗?为了拯救我们自身,堕落成如此自私丑恶的模样,真的值得吗?

“更何况,若是这个国家没有人希望我释放魔法,或是没有人值得我释放魔法呢?”

荒唐,怎么会有人不愿意逃脱这种水深火热的环境。怎么会有人乐于看着自己无辜的同胞白白受苦呢。

耳边已经传来了由远及近的脚步声,换班的士兵快到了。

我只能将长戟放回到武器架上,准备离开。此时,雪精灵在我的背后,轻声说:“能将你挂在胸前的戒指借我一晚吗?”

午夜时,月光恰好穿过牢房中唯一的一扇窗户,映在雪精灵的娇躯上。在雪之国时,她喜欢在日光或月光下起舞,看着光芒将自己的冰衣映得璀璨夺目。而如今,这一束月光使者漆黑房间中唯一的光芒。

她将戒指高高举起。月光为银制的戒指镀上了一层淡淡的光晕。她闭上眼睛,再次睁开时,戒指开始散发出和煦的乳白色的光,就如同她的皮肤一样,洁白无瑕。

那不是魔法,而是独属于雪精灵的天赋。戒指的色彩即是主人灵魂的色彩。依附在戒指上的回忆、情感沿着指尖流进了自己的脑海中。

那些自己从未体验过的截然不同的感觉温暖着自己的心房。她张开眼睛,向着门口走去。即便是深夜,士兵仍然恪尽职守地守在牢房的两侧。果然,不论确认几次、几十次、几百次都是同样的结果。那两名士兵地灵魂,是黑色的。

她朝下塔下看去,正在塔下跪拜的那些信徒,灵魂如同这夜一般漆黑。抬起头,俯瞰整座王都,沉睡中的人们,与夜晚完美融为一体。月光照不进这一片严丝合缝的黑。

这个国家被诅咒,是因为当时这个国家找不出哪怕一个无罪之人。

那些愚昧的人类为自己戴上了这副石铐,却不知道她早就没办法释放魔法的。能拯救秦国的唯有人类自己。

所以他们永远不可能得到救赎。

“我愿意给你一个释放魔法的机会。”

我无法相信这是我再次见到雪精灵后听到的话。在她将那枚银色的戒指丢过来时,我险些没有接住,让戒指沿着阶梯掉落下去。

“真的吗?”

她走回到牢房中,坐到床上,示意我进来。我搬了张椅子,坐到她身边。“给我讲讲那枚戒指的事情吧。”

我不知道为什么雪精灵会这么在意这枚戒指的事情。那只是一枚普通的再也不能普通的银戒指,是我永远没有机会送给未婚妻的订婚戒指。

“为什么你没有送给她?”在我如实相告后,雪精灵并没有放过我的打算,而是追问道。我不想要回忆这段往事。但是,在拯救一个国家面前,个人的伤疤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所以,我自己揭开了自己的伤疤。

“因为她死了,”我徐徐说,尽力让伤口不那么疼,“我和她一起长大。想我们这种平民,一出生就是贵族们的奴隶。为了获取自由,我选择成为了一名士兵,用血淋淋的人头给自己争取了自由身。而她,被卖到了国外。

我们分开的那一年,彼此刚刚20岁。我拿着这枚母亲送给我的戒指,亲自戴在她的手上,向她求婚。告诉她,等我,我一定会将她赎出来、但是,我失败了。再次听到她的消息时,她已经死了。”

无需思考在异国他乡,一个奴隶遭遇了何等残酷的虐待。单单只是她已经死了这一事实,就给我留下了终生无法弭平的伤疤。

“那你的父母呢。”

“我的父亲是矿工。一个矿工的命运,就是在某一天倒在不见日光的矿井中,骨头被埋进支撑墙里。而我的母亲……”我有些难为情地说,“是个妓女。”

这并不是什么罕见的事情。在这个终日被阳光炙烤的受到诅咒的国家上,土地无法耕种,水源几乎枯竭。人们无法养活自己。男人大多沦为奴隶,而女人除了奴隶,还被卖入青楼成为妓女。这些人仍然是幸运的人。毕竟他们活下来了。

真正可怜的,是那些在野外流浪,见不到一丝希望,甚至连白骨都无人问津的无名氏。

“他们都已经死了。我出生后不久,父亲就死了。在我从军后不久,母亲也死了。从某种角度来说,他们算长命的人,”停顿了片刻,我自嘲地笑了笑,“其实我的命也算长的。如果没有从军,现在我应该也是一副行将就木的模样。”

“那,你为什么要拯救这个国家呢?想要拯救的亲人已经死光了,你应该没有想要拯救这个国家的理由才是。”

雪精灵猩红的眼瞳直勾勾注视着我,像是深渊中恶魔的凝视。冷汗从背上流下来。被这样的眼瞳凝视着,任何人都会放弃说谎的欲望。

“因为我不想让这个国家的其他人再有这种遭遇了。”我如实回答。

“如此而已?”

“如此而已。”对我而说,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自小在这种被诅咒的国家长大,看惯了人情百态,世态炎凉,才会对所有人都抱有悲悯之心。正因为自己遭遇了痛苦,才不希望其他人也遭遇痛苦。在我看来,这就是为人之根本。

她看上去似乎很吃惊。那神情转瞬即逝,俊俏的脸颊很快就恢复了冰霜一般的表情。

“我愿意给你一次机会。只要你去完成一件事,我就会发动魔法。”

“什么事?”

我竖起耳朵,急切地听着。雪精灵说出了那件要由我完成的事情。

卓君推开牢门,急匆匆跑了出去。雪精灵望着他离去的方向。灵魂在空气中留下了一条雪白的轨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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